北墙门已开。
唐宫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宦官宫女等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他们入城。排场如此铺张,即便再所谓的“避免”,依旧有许多街道的官民涌到两侧看热闹,一条五尺宽的红毯直接从城内绵延到城外。
凤金猊骑着九尺高的骏马,缓缓踱步迈到赤炎军最前端,日光照耀下,浑身宛若镶嵌光晕,在唐国官民眼中犹如天神般熠熠生辉。他缓缓抬起右手,所有马车军队顿时齐声驻停,相继下车。
既然主打是以唐宜光带着封应蓉回国省亲,自然是唐宜光和封应蓉这对伉俪走在前,萧玉卿因身份特殊能与这两人并肩,其他人便次之排列,踏着红毯走入城中。从北城门外看唐宫的宫殿,尽是飞檐走壁,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屋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好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红毯尽头特意搭建了高座,中央宝座坐着一位头戴垂珠冠的中年男子,右侧则坐着一位墨发高盘、飞凤步摇垂下无数珠串的美貌女子,非常端庄秀丽,然后其他王子公主、文武百官则是纷纷站立两侧,足见这位女子地位之尊高。
华锦媗自人搀扶下车后,就静静跟在众人之后,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唐君主等人。两只缀珠的绣花鞋,每落一步,就是窸窣的一声,然后每一步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
她抬眼望向前方,瞳仁深处刀影交错,火光灼灼,仿若前生今世的画面交错重生。
她幽幽望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唐君主。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就不能像瑶光这样体贴懂事,顾全大局呢?别忘了你们都是朕的孩子,是朕的臣子,你们都得听朕的话!玄机当初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死,她死得其所,死得壮哉。可九霄、迦若你们两个却总是这番不懂事,你们居然还敢忤逆朕的话,抗旨不从,你们放肆!朕今日就大义灭亲,要了你们两个逆子的命!”
她幽幽望向端庄高贵、天下颂扬的唐瑶光。
——“倘若我身无使命,我自然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为这天下苍生谋福祉。只是玉卿哥哥日后是要统一天下,我既然是他指腹为婚的妻子,日后需得母仪天下,教化天下女子的仁德,这等使命除了我便无人可为,试问我怎么可能先行离去?七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女亡女不得不亡,倘若这个道理十一妹太小无法懂,但你应该懂,对吧?”
哼,华锦媗用画扇掩面,一双眸早已黑若幽泉深潭。
随着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她眼角余光突然瞟向右前方的唐宜光,见他目光低垂含有恨意,恐怕在唐宜光脑海深处,亦是回放着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吧?
华锦媗便拂袖收扇,扇面无意间拍到唐宜光行走间恰巧甩到后方的右臂,就那么轻轻一下,旁人无暇在意,但唐宜光眼角余光却敏感的瞟来,就看到了华锦媗那一双闪亮清亮的眼,冲他蛊惑一笑。
他顿了下,只觉得华锦媗目光漆黑,潋滟如水,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他心中获得短暂的平静,促使他迅速意识到此时此景的严峻性——他再度抬头望着唐君主等人,那恨意就没那么明显了。
唐君主见众人走近了,立即起身笑道:“玉卿,虽是数年未见,但朕可没少听闻你体恤为民的丰功伟绩呀。”
华锦媗含笑摇扇,顿时看到封应蓉不满的神情,呵呵,受惯了追捧与瞩目的封应蓉,今日更该是主角才是,想不到唐君主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候萧玉卿,直接将她这位东圣国三公主搁后了。
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男人自然没那么多心眼留意,故而萧玉卿若无其事的拱手回道:“这是玉卿的本职所在,一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二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上谬赞了。”
唐君主满意地点头,随即侧身望向右边,和蔼可亲道:“瑶光,玉卿来了。”
那位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便款款上前,仪态万千,雍容华贵,一举一动几近完美的端庄华贵,瞬间凝住众人目光。只见她缓缓抬眼望向萧玉卿,杏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惊喜,又是羞涩……粉黛微施,容颜绢好,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实是众人生平未见的角色……当之无愧的贵为天下第一美人呀。
唐瑶光朱唇微启的唤了一声:“玉郎。”
这一声“玉郎”唤得何其深情,众人听得心醉,清风霁月的萧玉卿亦是心有恍神,慢了半拍才应了下来。唯有唐宜光嘴角微勾似笑非笑,而华锦媗亦是掩嘴淡笑。
“皇儿媳参见父皇,参见长姐。”封应蓉不堪冷落,忽然跨步走出,傲然请安。
众人视线便回到她这边,唐君主眉头微皱,但回想起这封应蓉的娘家背景,顿时微笑道:“起来吧。原来这就是老十的媳妇,嗯……气质华贵,丽质天成,我家老十怎地有这番福气呀?”
封应蓉闻言顿时满意一笑:“谢父皇夸奖。”
唐君主笑着又夸赞几句,然后这才望向凤金猊等人,他们都知道护驾而来是鼎负盛名的赤炎军,只是没想到这护驾世子,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而已,穿着鲜红铠甲,面如冠玉,唇若涂脂,高挑挺拔,黑色的头发又浓密又柔软,太帅了,全身透着一股阳刚之气,浩浩中不失文雅秀气。
唐君主赞赏的点头,见凤金猊左侧是银色铠甲的又一位俊少年,长身玉立,丰采高雅,该是陆宝玉。而凤金猊右侧少年,衣白如雪,长得清俊绝伦,有种其内波光潋滟,更胜夏夜星河的感觉,想来便是赫赫有名的雪公子。
不错,不错,一个接一个都是人中龙凤。唐君主频频赞赏点头,赶紧摆手让嫔妃和子女们上来拜见,然后笑着说:“好啦好啦,难得都来齐了,赶紧到宫中歇息坐坐,朕要好好为你们接风洗尘。芳儿、优儿,你们与凤世子他们年龄相仿,朕怕招呼不周,你们便多多注意下。”
“是,父王。”有四位王室公主顿时屈膝回道,然后就迈步簇拥在凤金猊几人身边热情牵引,个个芳心乱颤,还有诸多小姐望着他们的双目亦是呆滞,口水乱流,小心肝扑通扑通地乱跳——跳得所有人都听见。
这种太过明显的拉郎配行为,凤金猊几人实在是承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无果后,被人拉手拉脚的凤金猊瞟见华锦媗竟然在旁一副看戏的模样,俊颜泛红,怒火飙升,当下说道:“华姑娘,你身体欠安,不如就由本世子来扶你吧?”
声音不大,但却引得萧玉卿和唐宜光驻足,其他人亦是随之回头,亲眼看着这位凤世子直接拨开身边围绕着的莺莺燕燕,伸手温柔地扶住一位华服少女。而这位华服少女裹着白色羽缎,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五六岁,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清丽脱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有些苍白,看起来身体当真有些欠安。
因为华锦媗从进城门到现在都刻意低调,再加上唐君主他们接收的消息里仅有封应蓉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姐而已,故而才忽略了她人的存在。
“这位是……”唐君主打量着华锦媗,隐隐觉得这位小姑娘面生得很,但却让他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赫连雪和陆宝玉见凤金猊打着华锦媗的名声竟轻易逃过那些女子们的热情簇拥,便也依样画葫芦,趁机绕到华锦媗身旁。一下子,华锦媗即便再想低调,可已被三位人中龙凤的俊美少年簇拥的她,自是无论如何都低调不起来的,而且还瞬间树敌无数了。
华锦媗无奈,眉毛淡淡一轩,只好手执画扇,笑靥生春,欠身拜道:“华锦媗见过唐君主。”那么多公主小姐、王子世子、少爷公子等等就簇拥在华锦媗四周,可她福身一拜,就能抹尽众人瞳仁里的杂物,仅剩她一人的存在。
这种似曾相识的气势,蓦然让唐君主心中一惊。因为多少年前,在被他忽视的一群孩子里,就有那么两三个的气势如此不容忽略!唐君主禁不住看多几眼,向她迈近:“华锦媗?你今年几岁,可曾来过唐国?”
华锦媗不紧不慢的微笑:“回禀唐君上,再过几日就满十六了,此前未曾来过唐国。”
“才十六岁呀,比朕的所有孩儿都要小呀。”唐君主笑道,看见凤金猊扶着华锦媗的动作有些温柔,遂皱了皱眉。而其他人看得出唐君主对华锦媗的另眼相待,亦是暗中皱眉,不知为何。但唐君主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带着众人继续朝前走。
唐瑶光转身之际,亦是有些诧异的扫量了华锦媗几眼。
华锦媗见状,便垂首一拜,唐瑶光淡淡点头回礼,就伸手携着萧玉卿朝宫殿方向走去。
入了宫殿,唐君主特意将唐瑶光和萧玉卿安坐在右侧,唐宜光和封应蓉安坐在左侧,然后命人上酒,奏乐起舞。期间,唐宜光环顾四周,突然按捺不住的询问了一句“母妃在何处”。
唐君主直接摆手说她位卑不得入席,这话——让唐宜光极尽镇定时,拳头却是暗中攥紧。
华锦媗坐在凤金猊和陆宝玉之中,垂手静静望着手中杯盏,这一座座宫殿、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久违啦。
觥筹交错,起舞奏乐,这场接风洗尘的宴会直到夜深才散去,许多人喝的酩酊大醉,就连唐君主都是被两名侍卫搀扶着离去。唐瑶光便以长公主的身份撤宴,然后命婢女侍卫护送诸位贵客回厢房歇息。
华锦媗随着众人离去,路过唐宫九鼎的王道处,她逐一凝望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回想起白天入城时这里奴仆成群、百官千呼万岁的盛大场面,一入夜又突然变成一个空旷寂凉的宫殿。她静默了一秒,缓缓展开了笑容……
华锦媗和凤金猊他们的房间都分布在西厢这边,虽是相隔不远,但每人都是独立成栋的庭院,足见唐宫建筑的铺张和奢华。贪吃嗜睡的华锦媗却不急着入睡,一反常态,晃着酒壶独自坐在庭院中,仰望着唐宫苍穹的月亮,一口一口豪饮,一口一口下咽。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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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唐宜光如法炮制的将封应蓉迷晕,裹着披风缓缓走出寝宫。他寝宫旁的积雪都被宫人们清扫干净了,可是沿途走向自家母妃的巷道,这积雪却逐渐加厚,然后四周冷清,就连宫灯都懒得点了。
偌大的兰秀宫是一片清冷寂寥,明显遭人遗忘了。
唐宜光急忙加快脚步来到兰秀宫中,见屋内仍有微弱的灯光,他心中一喜,急忙上前敲门。
“请问是哪位?”这么晚了还来人,一个老妈子赶紧提着灯走来开门,一见唐宜光,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屈膝下跪。
唐宜光连忙扶住这位老妈子,道:“吕妈,你切勿行礼,我母妃她睡了吗?”
吕妈忙道:“睡了。这几日风寒露重,兰妃娘娘身子弱,都是睡得多醒得少,已经睡了半个时辰多。十皇子,您是否需要老奴去屋里喊一声……”
“不用了。既然母妃睡了,我进入看看就好,明日等她醒来,你派人通知我一声,我再过来。”唐宜光说道。
吕妈欣慰的点头,赶紧侧身道:“外头天冷,十皇子快进来取取暖吧。”
唐宜光点头,接过暖炉走进去,快步来到内屋中,坐到榻前,望着熟睡中的兰妃。兰妃已是四十岁的年纪,面黄肌瘦,美貌已无,在这最不缺新人美人的后宫之中,她早早就被唐君主遗忘了,而一介嫔妃失却君王宠爱,又没有丰厚的娘家势力,在这宫中自然成为人人可欺的角色。
唐宜光心疼的为自家母妃掖好四角,静坐许久,唯恐吵醒熟睡中的母妃,便扶着吕妈到外屋中说话。
“吕妈,我不在母妃身边的这些时日,多亏您照顾了她。”
“十皇子,您千万别这么说。老奴这辈子能照顾您和兰妃娘娘,是老奴的福气。”吕妈拭泪道,“老奴听说十皇子娶了东圣国公主回来,恭喜十皇子,煎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一提及封应蓉,唐宜光便想仰头冷笑,但他并未表露出来,只是皱眉道:“对了,吕妈,你可知道孔雀?”
吕妈闻言,错愕摇头:“孔雀?是何物?听着像是某种鸟类的名字?”
唐宜光挑眉道:“吕妈,孔雀是一个人的名字。不,或许只是那个人的代号。吕妈,你可知我母妃身边是否有这样一个人,年纪虽轻但能力张狂,心思叵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吕妈深思,猛然间惊得捂住心口,诚惶诚恐的低声嘘道:“十皇子,您、您……您这时候怎么还敢提及迦若公主?”
唐宜光无奈道:“吕妈,我不是在问十一妹。我……”
“但是这样的年龄和性格特征,除了七年前被长公主烧死的十一公主,老奴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了?”
“我知道十一妹她……但是我不是问以前,我问的是现在,是现在!那个孔雀现在看起来年纪很轻,但是我不记得母妃身边有这样的人,但是……母妃却让我找他?孔雀这个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对我们所有人都了如指掌,我实在很好奇他到底是谁?”
唐宜光抓着吕妈双臂问道,可贴身伺候兰妃多年的吕妈,即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这样的一个人物。
唐宜光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他暗忖道:孔雀,你到底是谁?
离开兰秀宫后,唐宜光略是失神的走在宫道上,目光眺望着远处的灯火通明,默默无语。这座宫殿没有了七姐、九哥、十一妹,他看着这些无比熟悉的场景,却更是痛苦。路过象征王权至高无上的九座宝鼎时,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短小的青草。经过其中一个铜锈斑驳的鼎时,有人不知何时站在鼎前,听见脚步声骤然回过头,逆着月光,清冷柔和的眸子定定凝视着他。
唐宜光怔了一下。
月光如水,烘着华锦媗那一身羽缎斗篷熠熠生辉。这十五六岁的少女就这样拢袖站着,蓦然回头,逆着朦胧的月,歪头轻轻一笑:“原来是宜光皇子呀,真巧。”
“是呀,华七小姐。”唐宜光敛容回笑。未免惹人闲话,他便想简单寒暄几句就走,但见华锦媗的俏颜上虽还带着笑,但眼神却有些冰冷,衬着柔和的声调,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这个小女孩……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