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上和贵人离开新野的前一天,贵人姊姊私下里带着埋怨问弟弟,为什么不受封,阴兴叹息着看着姊姊,口气沧桑:
“姊姊,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思。本章节由芗`忖`暁`説`網www。XiangcunXiaoshuo.com提供百度搜索暖色小说网
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那些没用的于事何益?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更不要希图去找补什么。
我想问姊姊,姊夫离开那三年,咱们借住在邓奉家里,你抱着甥女儿整天提心吊胆地等他,终于等到他接了你去,他为君,你为后,天经地义,为何你要把尊位让给一个后来的女人?”
弟弟所问把姊姊带回到了九年前。
为什么辞后位,为什么呢?
当时的情势,郭贵人之舅刘杨企图叛乱刚被镇压不久,做为登基不久的皇帝与以刘扬为首的河北势力结盟的旗标——郭圣通,如果也随之被贬,由妻贬妾,那么,皇帝当时唯一可以稳固的河北很有可能就会波起轩然,本来艰难的雒阳就要四面受敌从而不得不四面出兵,危机不知要扩大多少,她怎么能让文叔为了她把辛苦打下的基业再置于险地呢?
文叔跟她讲过河北的那些日子,讲过为什么要背了结发之义再娶,讲过刘扬的兵马……所以在文叔要把她立为皇后时,阴贵人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如果要为文叔着想,为了文叔那个以命相博来却还没有完全实现的理想,只能选择拒绝,选择由结发之妻降为妾室,并以郭贵人有子为由告诉夫君请立郭贵人为后。
除了这些,回想起来那时节的雒阳皇宫,对于一个刚从家乡去到那里的阴楚楚,陌生得很。
皇宫大得近乎空旷,纵然有来来往往的人,却也化解不了那份冷清。
分别了三个年头从落魄汉将已成为皇帝的夫君,夫君再娶的妻子,那个妻子手中一岁的儿子和那四个月的身孕,更有原本郭氏的婢女却已纳为夫君侍妾的许翠儿,还有夫君给她和郭氏同等的贵人之封……,一切都让她那么陌生,惶恐,不安。
那郭贵人和许翠儿对她的客气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楚楚唯一熟悉和可以安慰的是自己那个一岁半时才第一次见到亲父的小女儿念君。
跟她一起到雒阳的兄长已是骑都尉,跟着皇帝四处征伐,所以她不但不常见夫君,连兄长这个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也见不到。
楚楚处处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不知道可以信任谁,依靠谁。
长则十几天,短则几天,夫君才回宫一次。
她感受得出来,夫君特意把很多相处的时间留给她。
虽然这样,三个年头物是人非的隔阂,还是不会那么快就消除。
这个时候,一顶皇后的金冠,夫君要给她,楚楚只觉得很沉重,戴不起。
楚楚是元配,却又是这皇宫里的新人,连许翠儿都比她了解这里的人和事。
成为皇后,就要管理后宫,母仪天下。
在夫君眼里,她是可以的,也是从义和情上最该立为皇后的,可她自己却没有半点信心。
没有如郭氏般的皇室出身,没有儿子,家里族人没有河北定鼎之功,只是个糟糠原配。
凭什么成为皇后,凭什么掌管后宫母仪天下?就凭皇帝跟她的结发之情吗?这一点,楚楚甚至不清楚夫君欲让她做皇后是否出于曾经相爱的真心——她只能认为是“曾经”。
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才逐渐了解夫君那时确实真心一片,正在暗暗地想法设法抵御让她做了皇后后很有可能会面临的风险,可那时的她没有半分主意。
建武二年,刘秀坐上皇位的第二个年头的六月里,在长子刘彊之后,皇帝和郭贵人的次子刘辅又来到了人世。
这个孩子似乎是给他的母亲坐上皇后之位来增加胜算的。
那一天,楚楚去看望刚生产的郭贵人,在暖阁的格窗之外,她目睹了夫君抱着长子笑逗小儿子的欢喜,一家人温馨融融。
霎时凄凉和酸楚就笼罩了她,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根本不该从家乡来到这里。
雒阳的一切正在摧毁二十年来她在阴家养成的贞静从容与世无争的修养,也正在摧毁一个豪门娇女、微贱之妻苦尽甘来时享受万千宠爱的理所应当。
终于楚楚觉得承受不了了,给皇帝下了跪,试着请夫君放她回新野娘家,就还当她从未来过雒阳,同时也把辛苦守了三年的夫妇之义还给夫君,就当从未有过相悦之情和结发婚嫁,只愿夫君从此平安顺福。
楚楚心里也在同时说,这样我也不必让你为皇后之位为难了。
夫君听到这个要求,这才猛然醒悟楚楚自打来了雒阳过得多么不安心不快乐,以致于不惜自弃。
他把她接了来,这全新的一切连他自己还在适应,又有战事、政事不断,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关心她。
文叔很惭愧,很自责,很怜惜,又是安慰,又是倾诉,又是许诺,甚至急了眼跟楚楚生气。
楚楚陷入了更大的两难和迷茫,要不是几天后发现自己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她恐怕不会那么快就以认命的姿态回转心意。
又有孩子了呀,是跟文叔的第二个孩子呢,难道还要让这个孩子跟念君一样生出来都见不到父亲么?认命却越发没了主心骨的她想见家里人,夫君体谅她,急召阴识进宫。
楚楚在和兄长长谈后,平静而又坚持地在夫君面前让出了后位,自愿退居媵妾。
大势上的外因和自身的内因让当初的阴贵人做出了甘居妾位的决定。
从什么时候生出一丝不甘和后悔的呢?大概是随着跟文叔越来越心意相通;大概是二女儿中礼出生后她已对这个皇宫看得透彻,毕竟她是世家大户出身的女子,是有能力掌管这里的;更有她和文叔的第一个儿子阳儿的出生,让她不得不想到那个问题:自己的身份可以不顾,总有文叔的情义恩爱在,但儿子却因为她成了庶子。
嫡子和庶子何止是一个名份那么简单,在一般人家嫡庶有别,在皇家更是。
可楚楚毕竟不会表现出来,她想过这也许就是命,她一边开始后悔,一边又在说服自己认命。
及至现在,母亲和弟弟罹难,楚楚真正开始后悔了。
她对弟弟的问题有些无奈,只得道:
“……这,怎么问起这个,还能为什么?文叔是我的夫君,他那时候那么难,心里还肯顾念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为难?我有他的情份在,也够了。
”
“你为了姊夫的江山龙位坐得稳,舍弃正位,可你清楚你舍弃的到底是什么吗?由妻为妾,名份、地位、荣耀,还有你现在开始看重的利益,那些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整个阴家的!你是看重跟姊夫的情份才那么做的。
现在你后悔了么?不过我想要是让你回过头来重新做一次决定,以当时的情形,你还是会选择做妾,对吗?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不平的?你现在想找回本属于你的那些,是要置阴家于何地?”
“什么?我,我是替你们兄弟想才……”
“不!我们兄弟是要光耀阴家,但不是靠皇家外戚的身份!这种身份也最靠不得。
长兄和我一直在努力,但我们只拿努力得来的东西。
对了,主上的诏书上说‘许封诸弟’,是姊姊当初跟主上要求的么?”
“没有。
是文叔主动说的,我也没在意过,那时候多难,谁又当真?”
“那就好。
姊姊是读过书的,岂不闻‘亢龙有悔’?身为外戚,最怕不知谦退。
看看有些人,嫁女要配王侯,娶妇要娶公主,到头来心安难求。
富贵有极当知足,人言可畏啊。
做弟弟的,自是希望姊夫一直宠姊姊到老,但别忘了,姊夫早就不是舂陵的刘文叔了,他是当今大汉皇帝。
天子一举一动尽在天下人眼中。
这次的诏书已是烈火烹油的锦荣了,这时候还来者不拒,才是要毁了阴家。
荣宠常在,姊姊和阴家得时时知进退才可。
物极必反,到时候我们兄弟自身难保,姊姊也难独善其身。
阴家若败在宠极之祸上,你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