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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犬马·刺(古小言)(1 / 1)

一、

这是庄碧崖到江城的第五日。

她几乎要被这里潮冷的湿气浸出水来,身腻心恶,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痕迹,甚至要带着笑的,对着那个人。

那人今天身着宝蓝缂丝鸾花纹长袍,外罩青杏色纱衫子,银丝线勾的衣边,衬着白到透明的一张脸,凤目乌瞳,色如春花。

庄碧崖只觉得的厌烦。

这酒馆里人声沸卷,虽雅间门板已算得厚,仍是隔不断吵闹声,偶尔总有一两句无意义的话钻进来刺人耳朵。庄碧崖摆着极乖巧的一张脸,恭敬地把十张两百两的银票推到那人身前:“梅总管,还要请你从中多周旋!”

那人并不看银票,只把茶杯送到唇边,高扬着长眉:“庄姑娘,怕此事梅某无能为力!”

她桌下拳头一紧,指甲陷进掌心肉里,脸上却笑得愈甜美:“您嫌银子少,事成后,我会……”

“不是这个问题,”那人摆一摆手,凤目微眯,面目愈发显出一种张狂的妩媚,“这事从没先例,别说城主,就是城主夫人这一关,怕也过不了!”

桌底下,她的剑已拔出了半寸,指尖沾了一点凉。那人突睁大了眼睛凑近她仔细打量。她胸口一阵热烫,生平还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离得这样近,近到她不得不正视他这张美得太过惊世骇俗的脸。

对方倏伸手指着她的鼻尖,笑得邪媚,“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你弄进去!”

他说完长身而起,衣袖在桌上一划,银票便入了怀里。他掸了掸衣衫,推门便走。

她追出去,在他身后喊:“梅少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二、

在梅少卿安排下,庄碧崖顺利地进了纪家。然这却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她的打算不过是做陈佑冲的贴身侍卫,最后却做了陈佑冲的侍妾,虽侍卫与侍妾只一字之差,到底功用千差万别。

洞房前梅少卿事不关己地安慰她:“庄姑娘,你怕什么,陈城主这时候病得不能人道,不过是借你冲冲喜,好让他这病快好起来罢了。”他笑得妩媚又意味不明,“你瞧瞧,我对你有多体贴,侍卫那种不要命的勾当,哪是女孩子做得的!”

他说着把她推进喜房里,把门一勾,轻轻合拢了门扇,不露一丝痕迹。

她急得去拉门,不想那门竟被反锁了,她气得抽剑要砍,卧房内突传出一阵轻咳,压抑的,像四面都是探听的耳朵,而他不愿意让人听到。

心里就忽生出一探究竟的冲动。

关于陈佑冲这个人,她在城里百姓口里只总结出四个字,“善结善缘”。来之前安主子曾交待,“陈佑冲不好对付,你要处处小心,万不可打草惊蛇,露出一点儿痕迹!”

她实在不明白安主子为何把这任务交给她。在十几个姊妹里,她是最无用的,武功平平、头脑不够好、长相更是乏善可陈——美或者艳这两个字她是沾不上边儿的,最多别人夸她一句“清秀可人”,那口气也甚为勉强。

第一次见着梅少卿,她简直不相信他是个男人,这样的美貌,像这世上最艳的花,却是最毒的酒,让人心甘情愿的饮鸩止渴。

安主子那时候说,“梅少卿这人最是贪钱,你拿了银子去找他,再把我的信给他看,他自然会设法帮你!”

她那时候想梅少卿这样一个贪财小人,不知长得怎样丑陋,万不成想,他是这样姣美异常,城里更有流言风传,说他与纪笙梧之间不清不白。

这个纪笙梧便是陈佑冲的夫人了,同时亦是纪家暗底里的真正主子。

临来时安主子特意嘱咐,“你要小心纪笙梧!”

然而这个闺名纪笙梧的女人却令她生出几分仰慕之心。

十日前梅少卿带她见了纪笙梧,二十岁上下的一个女子,容貌并不特别出众,比之梅少卿简直天差地远,可是她气质沉静,生着那样一双眼睛,黑得不见天日,一眼就是地老天荒。

她简直要仰望她,只能仰望她,对着这样一个女子,任何一点儿恶意都是亵渎。

咳声愈近了,在耳边细密起伏,像是细小的飞虫嗡鸣。庄碧崖小心地掀开落地罩上的青沙软帘往内瞧,幽魅灯火里被拉长的一抹影子,一人正倚床而坐,月白内衫,低垂着头,她只看到他耳后颈上的肌肤,奶白色,透着浅暗的青。

三、

床两侧各是一支鎏金青铜雁足烛台,红烛烈烈,是不可期待的风情。那人就在这烛火里,缓缓抬了头。那是一张极有气势的脸,令人觉得压抑,透不过气。他表情平淡,平淡到没有表情,一切喜怒哀乐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

庄碧崖掌心泌出一小撮汗,心脏似被一只手紧抓住,每一下跳动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她注意到他的眼睛,黑得极为妖治,然而那里面却是空的,空若无物,仿佛任何东西都不在他眼里。

她怕惊动了他,把心收缩成一团,身体稍向后倾,那人倏尔转眸向纱帘处瞧来。她躲无可躲,心恐慌得厉害,安主子的话炸开在耳边,“碧崖,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可要改改,不然难成大气!”

她又记起来安主子说过,“只要你完成这个任务,上面自然会放你自由!”

她心稍定,掀帘直行到那人身前跪下,卑微地:“奴家碧崖,见过夫君。”

一只手摸上她的头,她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听他道:“原来你便是笙梧为我挑来冲喜的——庄碧崖。”

“是。”

他一只手抓住她手臂,太紧了,疼得她皱起眉头,却不敢吱声,顺势被他拉坐到床上,惊惶得不敢抬眼睛,只看到对方月白缎的衣袖,极细腻的纹理。

两人都无意或是无心言语,只有压抑的沉闷,半晌后那人突道:“你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希望我早些死?”

“奴不敢,奴只望夫君的病快些好起来!”

他陡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强硬地抬起来与他四目相对:“小丫头,连谎都不会撒,又如何完成他交待的事情!”

庄碧崖立时瞪大了眼睛,惊悸像一把匕首,一下一下插得她遍体鳞伤,对方黑眼睛里蓦然涌入一抹笑意,口气平淡地,像是闲话家常:“纪笙梧给了你多少好处?”

四、

那一刹那庄碧崖心里有恶毒的念头一闪而过,然而她终于安静地回他淡然的一笑:“奴只知伺候好夫君,不明白什么好处不好处。”

陈佑冲冷淡的一张脸,哪怕是笑,也只令人觉得压抑,更何况他的目光是如此柔软的尖厉。庄碧崖别开脸,不敢看他,只是胸口发紧,好似在他黑洞洞的眼睛里,她就要溶化,变得清透,像雾或者风或者烟,总归能被人一眼看透。对方终于把目光自她脸上调开,黑眼睛望着左边一只雁烛台,自语似地:“我险些要忘了,此时正是咱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他轻浅地叫她一声“爱妾”,她打个颤,忍着逃跑的冲动任他的手在她脸上游走。她这时候简直恨透了梅少卿,他分明说他病得不能人道,可是现在……一阵压抑的笑声,她转脸看他,他笑得胸口起伏不定,渐渐就变成粗喘,上一口气似乎不能紧接下口气,每一次呼吸恨不能都用尽全身力气。

“你,夫君,这,这是怎么了?”

他软倒在床上,对他摆一摆手,每吐一个字声音就愈低一分:“我没事,你,你去外间软塌上暂歇一晚,明日,笙梧自然会给你安排住所!”

她伸手要扶他起来,却被对方打开了手,他尖厉地叫:“别碰我!”

她被这叫声吓了一跳,犹疑着,不知是不是该叫人来。

他缓了口气,脸色虽一分分白下去,更有青气往上冒,可是和颜悦色地安抚她:“我没事,老毛病了,让我躺一躺,一会儿便好了,你去歇着吧。”

她乖巧地“嗯”了声,不敢再呆下去,匆匆掀帘出了内室,这才敢大口吸气。仿佛刚才是被人按在水里,鼻子里,耳朵里,嘴里……皆是陈佑冲要溺毙她的黑眼睛。

想到这儿,她连外间的榻也不敢睡了,坐立难安。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才不过见了一面,她便这样的不能成事,更遑论完成任务,那简直遥不可及。

她这时真希望安主子没说过那句话——完成这次任务,便给你自由——那时候她迫不及待,对自由,也或是对这任务。可是这话此时却成了她的心魔,逼得她无所遁行,想像里是安主子触摸她颈的冰寒指尖,“可是若是你完不成,也便会像那人一样,落个死局!”

那人是她多年前一个姊妹,五年前因着任务失败而被车裂。

五、

庄碧崖再见到梅少卿已是七日后。那时候梅少卿与纪笙梧正在后花园凉亭,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勾当,也许是不屑相信那些流言,然而眼亲看到,亲耳听到,这事总做不来假。

梅少卿正与纪笙梧吻得如火如荼。

两具身体都是火热的,正像冬日红梅,寒冷终究挡不住盛放。

她虽已把脚步放得极轻,要偷偷溜走,可是身后纪生梧一声咳嗽,语调还是那般端庄地:“这不是碧崖么,这两日与佑冲处得可好?”

“怎么会不好,”梅少卿万般风情的一张脸,勾着纪笙梧的手嘻嘻笑,“现在我可要称她一声碧主子了。”

“你真是调皮,”纪笙梧像是抚摸猫一样抚摸他的脸,“你瞧,碧崖都被你说得脸红如火了——碧崖,过来陪姐姐坐坐,说说话!”

庄碧崖笑得极为勉强,她没有把别人捉奸在床的经验,不知他人是否也是这种反应,只有满身的冷汗,像夏日凉风,不可预期的一点凉。

纪笙梧已然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哟,妹妹,别是病了吧,手怎么这样凉,才不过刚入秋罢了!”

“只是,身体有些不适。”纪笙梧鲜艳的五指蔻丹,落在她手背上,红便愈发红,白也愈发白,“姐姐与梅总管,真是好兴致。”

“碧主子怕是不知,”梅少卿似乎根本不明白她口气里的暗讽,一径地笑,“这里风景独好,你瞧瞧,”他拿着檀香骨的扇子四面一指,“虽已入秋了,这园子依旧繁花鼎盛,主子们可莫负了花期才是!”

纪笙梧紧捏着庄碧崖的手,脸凑上来,唇贴着她耳,声音极低的:“妹妹自然是知道分寸的!”这园里此时并无别人,大约下人们都被他们支走了,好把这地方用来私会。可是她声音愈低了些,似怕这些花儿偷听了去,“你可要好好伺候佑冲,莫负了少卿一番心力。”

庄碧崖身子向后一跳,躲开了纪笙梧,干巴巴地笑:“果然是这里风景独好,妹妹也乏了,这就回去了,姐姐千万莫因着贪看风景,而累坏了身子!”

她用衣袖掩着唇角一抹浅笑,看着脸色陡然铁青的纪笙梧,心里一阵痛快。转眸瞧一眼梅少卿,心里不由地一跳。她是知道他眼眸非是纯黑色,乃是深茶色的,然而此时落日余辉里却有一抹赤金流转,艳极而妖,直看得人心惊胆跳。

纪笙梧对她摆一摆手:“去吧,以后还要辛苦你,替我照看着佑冲。”

六、

自打庄碧崖进了门,纪笙梧形而上的冷漠,虽她时不时叫人给她送些新鲜讨巧东西,以表示自己在这方面的大度,然明眼人都瞧得明白,她恨她这个新进门的小妾恨的要死。

这倒不是说她对陈佑冲还有留恋,他们之间干净的便如同晨露与夏花,不可交集的冷淡。前段日子纪府里风传,说是纪笙梧欲要大权独揽,从陈佑冲这个名字后面这个人后面站到人前来,欲把陈佑冲除之而后快。

也就是那阵子,陈佑冲不负众忘地病倒了,自此缠绵病榻,纪笙梧不仅未趁机发难,反把他伺候的极为妥帖,甚至叫梅少卿帮她给陈佑冲物色姑娘来冲喜。

庄碧崖竟是涂糊了,不知道这对夫妻倒底在玩儿什么把戏。她想陈佑冲这样一个精明人,不可能不知道纪笙梧与梅少卿不明不白的关系。更何况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在城里,这流言吹得有如巨风,不可能他不曾听闻。总有人会给他嚼舌根。

那么,他是有意纵容了!

庄碧崖笃定地下了结论。

其实她与陈佑冲处的日子不多,对他更说不上了解,她之所以这般认定陈佑冲是个精明人,也不过是凭着安主子的只言片语和她对他的几面印象。这个男人,不可乎略的威压,性子深沉如海,如同所有居上位者。忍功如此了得,若非心怀叵测,定是图谋极大,不然又如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

来以前安主子曾说过,陈佑冲先前一名不闻,不过是纪老城主收留的一个乞儿。然而谁也没有成想,这个乞儿一跃成为了纪家女婿,既尔名动一时,在纪老城主故去后,理所当然地接了这城主之位。

一个念头突冲上庄碧崖的心头——他的病也许是假的,这可能么——她狠掐了自己掌心一下,好让这念头平息。她本就不够聪明,又何必为了他人家事操这多余的心力。目前最迫切的,是完成安主子交待的任务,鸩杀陈佑冲。

她一直怀疑这背后的大主顾便是纪笙梧,她有这心,更有这财力。然而无从证实,安主子也教导过她,“有些事不教你知道,自有不教你知道的道理,你不要多问。”

花廊里迎面行来一身翠罗裙的大丫头,手中托盘上一只青瓷白釉蛊,她心里一跳。这大丫头乃是陈佑冲的贴身婢女,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府内事务,皆是她为陈佑冲打理着,不许任何人插一指头。也许她心里早抱了飞上枝头的妄念,这简直是人才两得,陈佑冲长相并不难看,不仅不难看,甚至是别有风致的。她多日来的暗送秋波庄碧崖皆瞧在眼内,心里竟是隐隐的气愤。

也正是因为这个丫头,庄碧崖一直找不到下毒的机会,她真是有些恨她了。

然而迎面而来,两人面上都笑意盈睫。那丫头俯身恭敬地唤一句“二夫人”,庄碧崖对她摆摆手道:“这是什么?”

“没有什么,主子这两天抱怨说饭菜淡而无味,故此婢子做了一盅香笋鸡肉粥来给主子开开胃。”

庄碧崖念头一转,轻笑一声:“不如我替你送进去吧,我也才从里面出来,看夫君气色好了许多,这多亏你照料得周全!”

“哪敢劳夫人之手,”她身子一侧,避开庄碧崖伸来的手,“叫主子看见,又要骂婢子了,求夫人莫要为难婢子!”

她心里着恼,可是不露声色,只把身子向旁一侧道:“那么,你快去吧,千万莫叫他等急了!”

七、

这一日傍晚庄碧崖照例去给陈佑冲请安。她算算日子,自己进这纪府竟已有小半个月,却苦于没有下毒的机会。那个大丫头,她记得她叫碧萝,把陈佑冲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管的严丝合缝,她只有睁眼瞧着,却无可奈何。那丫头对她含恨带愤,凛然是她抢了她这如夫人的位子,想起来她便觉得可恨可笑。

正是因着太亲近,所以才要避嫌疑,若这碧萝连这个道理也不懂,真真是有负了陈佑冲欲要重用她的这番心思。

庄碧崖一壁胡思乱想,一壁推门进了室内。这屋里光影疏淡,不管是白日还是夜晚,总燃着一盏鸭卵青纱的七巧玲珑灯,照得陈佑冲暗白的脸色多了抹妖气。

屋里本应鸦雀无声,往日总是如此,庄碧崖都习惯了。然而今日却不同往日,分明有低沉压抑的啜泣在空气里打转。

她轻手轻脚地挨近了落地罩,隔着沙帘子往里瞧,一团草绿伏在床前红毡上,口齿不清地辨解道:“主子,碧萝再也不敢了,求主子饶碧萝这次!”

陈佑冲长叹口气:“你既存了这个妄念,我不敢再留你在身边,去帐房领一百两银子便走吧,也算咱们主仆一场,总不至亏待了你!”

碧萝不依,放开喉咙大哭道:“婢子一直尽心尽力的伺候主子,到底哪一点儿比不上那个庄碧崖……”

她话未完,“啪”地一声脆响,庄碧崖心跟着一突,想定是陈佑冲打了碧萝一把掌。她想这戏做得无谓,难不成是特意演给自己瞧得么,早不演晚不演,偏在她来请安的时候,实在没那必要!

想到此,她在罩外轻咳一声,掀纱帘进了内室,向陈佑冲一福道:“夫君脸色愈好了,想来病不日则可痊愈,”她拿眼把跪在地上的碧萝一扫,“这却是怎么了,碧丫头哭什么?”

陈佑冲摆手叫碧萝出去,碧萝哪肯就此干休,站起来扭身恨恨盯着庄碧崖,目光厉如剑尖:“我倒底哪里比不上你,你不过是贪图富贵,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同主子说话!”

庄碧崖故作惊异,身子向后退了退,用团扇掩着脸:“看来碧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陈佑冲对碧萝的这一番表白恼得脸上青气翻涌,他脸色本就白里透青,此时看来简直没有人色,吓得两人都不敢出声。他扶着床柱撑身立起,扬手一巴掌抡在碧萝脸上,大吼道:“滚,你马上给我滚,我再不想见到你!”

碧萝被彻底打傻了般呆站着,半晌回过神来,哭得嘤然作声,转身飞奔离去。庄碧崖也找不出话来讲,局促不安。陈佑冲瘫倒床上,渐渐平复了紊乱的呼吸,招手叫庄碧崖近前。

庄碧崖不敢不从,身子靠过去,虽已多次见着这人这脸,胸口仍旧一阵慌乱地鼓跳,听陈佑冲漫不经心地道:“不如你搬过来,也好就近伺候我食宿。”

她听得胸口闷痛,不知是因着兴奋亦或其他什么原因,口干舌躁,不知道他这话是别有深意,亦或只是字面上直白的意思。然而这总归是个机会,不管从哪方面看,她都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心跳得愈发急促,可是脸上不敢露出一点儿消息,福身应道:“奴听夫君安排!”

八、

安主子给她的这药,非是见血封喉的巨毒,乃是慢慢渗透入肌骨,蚀透五肺,十日后才会发作的“红尘十丈”。

庄碧崖对“红尘十丈”并不了解,她长了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出过门户,安主子教导她们,“你们只需知道上面叫你们知道的东西即可,不要多问,不要多心!”

所以她没能知道,这“红尘十丈”,正是纪老城主当年的得意之作。

纪老城主曾是风头无两的使毒行家,杀人于无形,不知多少人愿出重金买他一味毒药。他更是曾杀人无数,使人闻而丧胆,却是后来不知为何,受了朝廷招安。皇帝为了安抚他,特赐一城予他治理。

灶上陶罐里炖的兔肉香气飘散开,闻着也叫人食指大动。往灶内不停填着柴禾的阿婶咽了口口水道:“二夫人,您厨艺可真是了得,只这么几下子,”她笨拙地比划,“这肉味怎么就闻着叫人谗得流口水呢?”

“火小些,已不用再添柴了,”她并不嫌这阿婶粗鄙,一味笑着道,“你既这样喜欢,待会儿好了,我叫人送一碗过去给你就是。”

“不不不……”阿婶惶恐地摆手道,“奴婢可不敢,这是要给城主老爷吃的东西,夫人可折煞我了!”

庄碧崖的脸在烟雾里,隐隐的一抹笑,神秘得令人止不住去猜测,可是她不给阿婶这机会,对她挥手道:“你出去吧,剩下的我自能料理!”

“哎,哎……”阿婶起身掸掸衣裤,低着头出去了,却又忍不住用鼻子狠命地把这香味吸了个饱,大有依依不舍之意。

庄碧崖只觉得好笑,想这仆妇实在蠢得可以,只知这兔肉味香色美,却哪里想得到这正是要人性命的“利器”呢!

想到“要人性命”四个字,不知怎么,她心里竟是一闪念的痛。这实在是不应该呀,她忖度着,自己万不会对陈佑冲有什么不应该的心思。他们也才处了多不过一月,这一月里能见着面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先只是后晌儿请安时得见一面,后来搬过去,人倒是常见了,却无话可讲。且每见着这个人,她都觉压抑得不能呼吸。他哪一点儿值得人挂念呢,这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

他不是才把伺候了他有五年之久的碧萝赶走么!

这念头似乎安抚了些许心内躁动,她定定神,拿白巾子垫了手去端那陶罐,不想手突尔一抖,竟把罐子碰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灶台。

她直恨得要哭,不知是为着自己的无用,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安主子那时候说,“碧崖,你这样软弱,如何成事,做杀手,第一便要心黑手辣!”

可是这事不能归结为手软,庄碧崖把发潮的眼睛抹了一把,招手叫来个打厨房外经过的粗使丫头,说“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顾自转过墙上的一片花荫出了这院子。

她掌心里冰凉的,偏却出了满手心的汗,正像这秋天,日热而夜凉。她摊开掌心在日头下细看,有微微一抹痛意,在几痕弯月牙的指甲印子里打转,似她的这番心事,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

她还记起五年前因未能完成任务而被五马分尸的姊妹,心泛着疼,安主子曾摸着她细软的头发说,“碧崖,在离开‘声色门’之前,不要对任何人动心思!”

那时候有好事的姊妹半夜里嚼舌头说,“你们知道她为何未完成上面交待的这桩任务,听说她喜欢上了那个人……”

这些事分明离现实久远的摸不到痕迹,偏在这时候齐涌上心来,她胸口一阵发赌,扶着院墙俯身大吐起来。

九、

五日后,陈佑冲的毒便发作起来,庄碧崖胸口压着一抹痛,可是她不去管它,只当它是一抹幻觉,自然也能心静许多。陈佑冲毒发这事她更是看不明白,她是捏着量下的药,至少应该十日后才会发作,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整个纪府皆是惶惶然,请来了数十个大夫,皆诊说是中了毒。这事太突然,庄碧崖连脱身的机会也没有,便被梅少卿控制住了。

再两日,素有江湖毒医之称的白素心赶到了纪府,听说她是陈佑冲的朋友。这些庄碧崖自然没机会看到的,她被关在内院一桩废弃的屋子里,有数十个护卫把守,因着人人都紧着心给陈佑冲疗毒,倒没有人来逼问她。甚至梅少卿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过来瞧瞧她,给他讲讲纪府的风云变幻。

据他说,白素心已诊出来,这毒是“红尘十丈”。

庄碧崖简直有些气郁,她想难道纪府上上下下这好些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么?为什么不来问她下得何毒,反倒要千里迢迢找这个人来下这断言。同时亦有些放心,要解药她是没有的,既然这大夫诊出了毒,想来总有法子驱毒。

梅少卿又淡淡道:“你可知道这红尘十丈是什么样的毒?”听他这口气,似乎倒对这毒十拿九稳,庄碧崖疑虑重重,他隔窗栏看见她这番表情,欢快地道,“想你也不会知道,你那安主子交给你的时候,自然不会告诉你的!”

庄碧崖再傻,也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这梅少卿不是主谋,也定是参与毒害陈佑冲的人。心里发闷发堵,却又想,这事本就顺理成章,只是自己笨,一直看不透。陈佑冲就是梅少卿与纪笙梧的绊脚石,也只有他死了,他们才能善终。

然而梅少卿闷声唤她一声,又接道:“你一定是想,雇人鸩杀陈佑冲的是我,要不然定是纪笙梧与我合谋——哎,你可真是个傻子,却傻得这样好运气,有个安主子护着你——我就告诉你吧,这‘鸩杀之事’非是纪笙梧主使,全是陈佑冲安排的一出戏——你晓得这红尘十丈是什么,乃是纪笙梧的爹爹,纪老城主的得意之作,纪老城主死了,把所有的毒药都留给了纪笙梧,我若不与她亲近,又要如何盗得出这毒药呢——兼且她在城内势大,没有足够证据,是扳她不倒的,所以陈佑冲才想了这么个曲折的法子出来!”

他说完放声好一阵狂笑,欢畅高亢,庄碧崖却觉得这笑如同滞留在冬日里孤雁的哀鸣,是凄恻的一抹绝望。她注意到他眼角涌出的一抹晶亮,他陡然扭过身去,手在脸上一抹:“哎,你瞧我,太开心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庄碧崖从破漏的窗格里伸出手去拽了拽他的衣袖,递过去一块红巾子:“你喜欢她的,我知道!”

“胡说什么,”梅少卿慌地把她递来的手使力一打,那巾子飘在风里,落在地上,似一摊心血,“我不过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他表情蓦然一转,指着窗格内她的脸笑,“丫头,你也不用激我,放心,你死不了,陈佑冲答应了你那安主子,只要他肯出来作证纪笙梧雇凶鸩杀他,事后自会出银子为你买自由!”

她看着他斜阳下这抹背影,纤细孤寂,风吹即折,心里微微刺疼,忍不住对他大喊:“得再多好处,也换不来一个有心人!”

十、

正是午后,秋阳高炙,泛黄的树叶子在和风里哗哗响。离江城二十里的官道上,一辆乌木马车缓缓而行,赶车的本应是个汉子,可偏偏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一身翠柳色的衣裙,在这淡黄的时气里显得卓尔不群,且是生机勃勃。

二十日前江城出了一起大乱子,城主夫人鸩杀城主未遂。妻鸩夫,伦常不合,法理不容,本应是死罪,城主陈佑冲却念老城主恩情,免了她的死罪,只把她关起来,叫人看守着。

城里百姓自是是对城主这番宽大又是一通颂扬。

只是塾是塾非,看得最清楚的人永远不会站出来对百姓们讲个一清二白。

那车帘子突然一阵波动,探出一只千娇百媚的脸来,对着赶车地姑娘道:“碧崖,你现在出了“声色门”,已是自由之身,再不用干这不要命的勾当,却怎么总不见你开心?”

“我开心的很,”姑娘似乎无暇旁顾,只一心一计地赶着车,鞭子甩的啪啪响,一壁回道,“安主子,碧崖有这番造化,多亏了您,您要碧崖如何报答得起!”

那人整个身体钻出来,坐到她身侧,侧着脸看她:“你哭了?”

“哪有,碧崖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哭!”她虽不承认,却扭脸用衣袖把脸一抹,“大约是这日头太烈,把碧崖的眼睛刺得生痛!”

马车渐行渐远,听那人声音远远地飘洒开,淹没在马蹄与车轮声里:“碧崖,忘了他,他不是个好男人,只是你心里一根刺,早晚要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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