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斩断
午夜时分,辞旧迎新,举国欢庆,薛静柔却躺在黑暗封闭的小房间里,慢悠悠睁开双眼,深深嗅了把空气里燃烧的烟草味。
唐业雄正站在床尾,抽一根燃到中途的烟,说一句可笑却不好笑的话,“静丫头,新年快乐,祝你万事如意。”
薛静柔既没听见铁门开锁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便只道:“给我一根烟。”
唐业雄将烟递过去,凑头要替她点上,薛静柔不拒绝,闭上眼深吸烟,老烟枪的毛病,吸口烟赛神仙,浑身舒坦。
唐业雄站在她近前,虽是责备却也含宠,“新年第一句话不问喜反倒和我讨东西,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今生来还债。”
薛静柔嗤笑,“明明是我上辈子挖了你祖坟,今生来抵命。”
唐业雄不生气,反倒低低地笑。
薛静柔问他,“见过金芸了?觉得她怎样?”
唐业雄不明所以,“什么怎样?”
薛静柔讥笑,“她和你一样自作多情又见不得人好,你们俩才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唐业雄将烟扔在地上,拿脚碾灭,“你看上白长归什么?”
薛静柔笑道:“看上他人美,心灵也美。”
这是嘲讽唐业雄人丑心黑,他倒不生气,黑暗里也只呵地笑了声,低头牢牢看向薛静柔嘴角那点火红亮光,鬼使神差,竟想俯身叼到嘴里,一点点攫取,哪怕被烫皮灼肉。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唐业雄问完话便觉多余,薛静柔什么脾性他还不清楚,一个从始至终都执拗离开的人,哪里会在这时改变心意。
他盼望奇迹多年,都盼得傻了。
薛静柔对他的邀请自然无动于衷,人大抵如此,对爱的柔情似水,对不爱的铁石心肠,更何况还是记仇遇上憎恨的,薛静柔觉得自己没扑上去把唐业雄脑袋拧下来已是万分冷静。
唐业雄自知讨人嫌,可就是愿意新年头几小时赖在薛静柔这儿不走,只要薛静柔安安静静,他便觉得万事万物都有盼头,距离自己和这姑娘的ding也不会远。
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薛静柔猜得*不离十,她转过身,背对唐业雄继续抽烟,烟灰落在枕头上也无所谓,反正这儿住不长久。
过去被囚的记忆,薛静柔近段时间已经不大能回想起来,恍惚间以为那不过是场噩梦,等白长归叫醒自己,梦便醒了。
黑暗的小房间被沉默充斥,直到管家敲门,略微惊慌唤唐业雄出去。
薛静柔将烟摁熄在枕头上,霍然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尽管听不见外头任何声响,但她有预感,是白长归来了。
他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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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长归确实来了,并且是在不顾白瑾阻挠下大步流星走进别墅,输人不输阵,他总不能叫人抬着进去,让唐业雄得意。
在不让唐业雄得意这件事上,白长归和薛静柔堪称心有灵犀,都奉为人生原则,打死不破。
施嘉瑛不愿树敌不好直接露面,又挂心小忙,便始终坐在面包车上,不下车,也不离开,她带来的百来号人全都挤在别墅前院,蝗虫一般蓄势待发。白长归不让他们进屋,只让顾念宸和白瑾陪自己一道直面姗姗来迟的唐业雄。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别墅里明亮如白昼,章茗洺也被惊动,站在二楼围观。
白长归开门见山询问薛静柔在哪。
唐业雄冷笑,“你能找到这儿,有点本事。小忙可以和你走,但薛静柔不行。”
说话间,管家和雅娴一左一右搀扶小忙下楼,经过治疗和照顾,褪去血衣换上干净衣裳的小忙似乎也没那么凄惨了,他甚至还能扬起伤痕遍布的脸,双眼无神地冲白长归打招呼。
“小忙我要带走,”白长归面色阴沉,口气不善,“薛静柔也要跟我走。”
“你何德何能?”唐业雄嗤笑,“就仗着你和她十年前那点交情?那又如何,至少这十年她是与我一路走过来的,你白长归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要论时间,我可比你长多了。听我一句劝,金小姐对你痴心一片也陪了多年,不如好好善待她。你们的婚礼,如果我心情好,也能带静丫头结伴去参加。”
白长归总算明白唐业雄这趟发疯的病因与□□了,他在吃醋,一个偏执的男人认真吃起醋来,威力确实骇人。
白瑾出面协商,“唐老板,有事好商量。”
唐业雄扫她一眼,笑道:“你们白家那套威逼利诱我上回已经领教过了,白小姐不必浪费唇舌。薛静柔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们请回吧。”
把话说到这份上,唐业雄当真不给任何人后路,白瑾与顾念宸相视无言,都在心中盘算后招。
本来站着的白长归却往边上沙发坐下,朗朗说道:“既然如此,唐老板不妨顺便收留我,她在哪生我也在哪活,她若死了做你的鬼,我也死了做你的鬼,从此夜半高歌,无独有偶。”
这言行堪称耍赖,厚脸皮程度不亚于唐业雄,恼得素来面瘫的管家几步上前就想赶人。白瑾担心受伤的白长归吃亏,立即挡住他,伸手往管家手臂上一抓一格一推,正当壮年的管家就被白瑾推得趔趄后退,难以置信地瞪向她。
白瑾脾气更大,反瞪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
唐业雄的保镖们见管家受辱,纷纷炸毛,门外等着的流氓团伙见屋内叫嚣,也拥拥喝喝挤进来,两方人马堵在客厅里,谁也不相让,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唐业雄冷笑,“这是干什么?大过年要见血吗?”
白长归也笑,诡气森森,“喜庆。”
章茗洺刀尖舔血后过了几年逍遥太平日子,虽然不怕斗殴,但也不愿轻易惹事,忙下楼劝阻,“有话好好说!文明社会!别来这套!”
白长归嘲笑,“文明社会还玩压寨夫人这一套?”
章茗洺觉得白长归这比喻简直再恰当不过,有心上楼把压寨夫人弄下来共襄盛举,又怕招唐业雄怒火烧身,便按捺着冲白长归笑,老婆子般唠起家务事,“我们来讲讲道理。薛静柔最穷困潦倒有性命之忧时,是老唐保护她照顾她,吃穿不愁,当小姐养着。后来她替老唐做事,老唐的钱几乎都归她管,说她心腹不为过,外头人喊她静姐,哪个不是看在老唐面上?这七八年,薛静柔既是老唐的媳妇闺女,又是他的左膀右臂,在谁也不亏待她的时候,她却要始乱终弃和你私奔,后面的兄弟,你们评评理,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事,能做吗?”
同是道上混着的,谁不知道鼎鼎大名的静姐和她背后的金主唐业雄,章茗洺巧舌如簧颠倒是非,门口挤着的流氓团伙里居然当真有人应和,说静姐这样不仗义。
白瑾气得咬牙切齿,一面想扇猪队友脑袋,一面要上前理论,白长归拉住她,示意别被激怒。
薛静柔和唐业雄确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白瑾若是被激怒,说出更多他们俩的关联,或者更甚,爆出薛静柔为离开唐业雄所做的准备,无疑置薛静柔于更加不利地位。
就在这时,流氓团伙中一个头目人物站出来“主持公道”,他声音洪亮,几乎传遍大厅每个角落,“既然唐业雄对薛静柔有恩,薛静柔想离开他,那就按照江湖规矩,卸掉一只胳膊,还了唐业雄左膀右臂的身份。”
“不可以!”白长归喝道。
唐业雄也同时出声,勃然大怒,“不行!”
那头目姓邵,中年硬汉,手底下一般打手全听命于他,平日也是有头有脸说一不二,今天虽然拿人钱财□□,若能避免手下伤亡才是最好,况且他说的话也在理,算是明面上最常见的解决办法,凭什么别人能这样做,你这儿就不能按规矩办事。
白长归和唐业雄异口同声不答应,邵头目反而更坚定,要将这中间人的位置坐实,“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此后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
唐业雄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这儿指手画脚?”
邵头目被讥诮,不怒反笑,“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要是怕你,今晚就不会来。”
章茗洺忙拽住唐业雄,不让他冲动。
邵头目又道:“薛静柔呢?倒是让她出来说句话啊。”
“你想卸她胳膊。”唐业雄恶狠狠道:“没门!”
邵头目摊手笑道:“我只是按规矩给出一条建议,让我的东家有路可选,别的可什么都没要。”
唐业雄冷哼。
白长归皱眉,一眨不眨盯住那个邵头目,邵头目感受到他的视线,笑着解释道:“白先生,你想让薛静柔离开唐业雄,这是最合理的办法,一刀两断,恩怨全了。就算是他唐业雄也得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可是会被人人得而诛之的。你看他那么不情愿,就是因为他唐业雄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这规矩他得守。”
白长归直接摇头,“要动薛静柔,不可能。”
邵头目嗤之以鼻,觉得年轻人既不热血也不道义,不再说话。
从头到尾虚垮垮的小忙忽然开口道:“让静姐出来自己选,她的人生,你们谁都没权利替她做主。”
整栋别墅都被邵头目的人包围,唐业雄带着薛静柔插翅难飞。
章茗洺劝道:“老唐,把静丫头放出来吧。”
唐业雄心里极度不甘,他心知肚明薛静柔的选择,为了离开她,区区一条胳膊又算得了什么?可他内心又残存侥幸,万一薛静柔舍不得她那胳膊呢?万一薛静柔害怕了呢?
她还那么年轻,一定会害怕。
一楼大厅静悄悄,唐业雄独自走上楼梯,在三楼走廊摁动自己手指,走进薛静柔的小房间。
房内亮起灯,薛静柔正躺在床上抽烟,满室烟熏火燎,她将已经空瘪的烟盒扔过来,狡黠笑道:“烟盒被我摸走了也不知道。”
唐业雄忽然眼酸,他垂下脑袋,轻声问道:“静丫头,如果往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一心一意对你好,什么都听你,什么都给你,你会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薛静柔摁灭最后一根烟,抓抓头发,笑道:“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就不要再问我了。”
唐业雄惨笑点头,“明知故问,愚不可及。”
薛静柔从床上翻身而起,走到唐业雄面前,两只眼瞪得又圆又亮,像森林里不慎落进猎人陷阱的迷人小鹿,无辜可怜,“老唐,你放我走吧,我陪了你这么多年,咱们的缘分到头了。”
唐业雄摇头不去看她,“你和我下来。”
薛静柔跟在唐业雄身后一路向下,见到一楼大厅的盛况,既惊喜又迷茫,她下意识要往白长归身边去,手腕却被唐业雄捏住。
唐业雄再也不看她,整张脸铁青,就连嘴角线条都抿得像钢铸。“去拿刀来。”他吩咐管家,声音透着冰,已经没了任何感情。
白长归愤怒,想要冲去带回薛静柔,四下的黑衣保镖齐齐涌动,将他隔开。
“唐业雄!”白长归怒不可遏,“你别逼她!”
唐业雄看向白长归,面无表情。
薛静柔对他没有半点怜悯,那么,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她的恐惧上。
她不爱他,至少也是爱自己的。
“静丫头,我养你八年,送你地位与财富,如果你铁了心要离开我,那就留下你的胳膊。”唐业雄踏前一步,接过管家递来的一把日本刀,那刀开过封,削铁如泥,阴森刻骨。
说话间,已经有两名保镖上前摁住薛静柔,另有一人抬起她的右臂,薛静柔目瞪口呆,但转瞬明白眼前情形,急得额头冷汗直冒。
白长归也急,他想冲破保镖阻拦,身上缝线破开大半,疼得他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顾念宸忽然道:“等等!既然是恩义账,凭什么只算唐业雄,不去算薛静柔的?薛静柔当年救唐业雄一命,一条胳膊换他一条命,难道不够吗?”
邵头目点头道:“就算如此,脱离便是背叛,总得有牺牲。”他眼珠转动,笑容诡谲,“若有人愿意替薛静柔挨一刀,也是可以的。”
顾念宸看向邵头目,眉心深锁,还要说话,那边无人看管的小忙忽然跳起,从管家后腰抽出另一把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削断自己左手无名指与小指。
血如泉涌,小忙痛得匍匐在地,却咬牙捡起自己那俩断指,颤颤巍巍递向唐业雄,拼尽全力道:“静姐救你一命,我用无名指替她还债。我到你家本来只是帮佣,我一点也不想走上这条路,你也说过,我这辈子只需对静姐一人尽忠,这根小指,就算我还你的引路费……还……全还给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