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林不冷不热地说:“不用你这么叫,我跟你不熟…….”
听到这句话后,我当场石化了几秒,感觉整个空间都变成了玻璃,最后支离破碎了。但我还是回过神来,打圆场地说:“额,伯伯,你不要介意,他就是这个性子。”
谁知道,程思林的老豆(下面简称为程跛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对我很客气地说:“没事,我都能理解,是我亏欠了他许多。”接着,他又面对程思林,缓和语气地说:“呵呵,你不让我叫你思林,但是,我还是得这么叫你。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的爸爸。这么多年来,我一天也没到做到一个父亲要去做的事和要去承担的责任。可是,你和你妈妈一直都是我最在意的人。”
“哼…..有什么好在意的?”讲这个话的时候,程思林还是没有抬起头,双手更是用力抓着自己的大腿。
在没有见到程跛子前,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凌厉,强势,讲话给人一副不可抗拒的感觉,外加一点霸道,不容你多说一句废话。可是,此情此景,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像做错了很多事,又很愧疚的男人。而且,他的眼神在面对程思林的时候,没有那种戾气,多的……只有那种深邃的温情。我在猜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很有性格和帅气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搞定程思林的妈妈。毕竟,他妈妈在相片里,可是在那个年代少有的美人胚子,真的是照相都不施一点胭脂水粉的。
想到这对父子此时的状况,我没有想到再起身离开。打定了主意,我告诉自己:竟然来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把他们的心结给舒展开就行了。所以,听到程思林又一副满不在意地回应后,我转过头对程跛子说:“伯伯,谢谢你能理解思林。其实,做为朋友,做为兄弟,我不想他有时候在人前很开心,在人后很落寞或是闷闷不乐。事情,是你们年轻时候发生的,我也很希望你能跟他说明白,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或是不得以的苦衷?”
说完,我把左手搭在程思林的肩膀上,也很肯定地跟他说:“竟然我和你来了,就没有想过空手而归。我相信,程伯伯有很多难言的过去,否则,不会坦白说,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爸爸。既然,他心存有愧疚,为什么不听听他说这个话的原因呢?”
一下子,两段话对两个人都讲完了,我觉得心里的压力和头皮发麻的现状都因此而舒缓了很多。老子来了,就豁出去了,不怕你讲话对不对?就怕你敢回不回?所以,我把对程思林的话讲完后,目光再一次锁定在了程跛子身上。
程跛子看着还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想看他的儿子,神情有点苦涩地问:“思林,那你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吗?”
“说嘛!说完,我们可以早点走人。”
屌~这货还真是一副牛脾气,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了。还好,程跛子第二次叫他名字的时候,他也没有那么排斥了。我望向程跛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用手指把头发从额头往后捋了一下,吐了口气,缓缓地说了起来:“我们程姓,在这个乡里是一个很大的姓氏,可是却不太光彩。这个事要说起来就比较久远了,因为…….截止到你爷爷那一辈,我们家族都在乡里被冠为赫赫有名的“地主阶级”。外面很多人,都顾名思义称我们为‘程咬金’的后代,无赖、响马、寨主、反贼,人王地主。
1950年,正是朝、韩发生大规模统一战争的时期,我的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一腔热血地参加了当时抗美援朝的三年战斗。学过历史,你们都知道,当时的战争有多惨烈。而我们乡里,去的时候有八个人,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你太爷爷,另外一个……就是现在乡书记的老爹。而当时,我老爹只有5岁,乡书记也只是6岁。
那一场战争,把你太爷爷和乡书记的老爹,以及日后……我们两家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话到这里停住,我看到的不仅是程跛子的追忆,还有眉宇间深锁的痛苦。敢情,这段回忆只是一个序幕,而真正的故事也因为序幕才刚刚开始。我拍了拍程思林的大腿,告诉他:“我去倒几杯水。”
回来的时候,父子两个还是没有任何交集。我把水递给程跛子,又推了一杯给程思林,坐下来后,好奇心促使我张口就问程跛子,“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程跛子喝了一口水,在我面前很神奇地拿出一包烟,还问我和程思林,“要不要来一根?”程思林理都不理他,我却很客气地说:“以前有抽,现在都戒了。”
程跛子呵笑了一下,有点开玩笑地说:“怕里面有掺白粉,是吧?”
这玩笑一出,我觉得有点开大了,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很是认真地说:“伯伯,你见笑了。现在有了女朋友,被强行禁止了。”
“嗯,听老婆话好啊!这年头,大男人不流行了,是不是这样?”
被他这么一说笑,我对他严肃的印象也锐减了许多,心里也开始相信,程跛子不应该是一个如外界传闻的不分青红皂白,不讲道理的人。毕竟,混黑也好,也是要“理”字客气在先的。而恰恰不同的是,一个越有霸气和威严的人,偶尔跟下面的人笑一下,开个玩笑,都会让人觉得很温暖和亲切。换句话来说,应该是更具有亲和力。当然,像电影里只有打人,骂人的老大,放到现在,估计也还有,但已经不怎么吃得开了吧?
对于他的问题,我还是以笑回应地说:“日子都是要过,在外可以大男人,对内总是要学着去体谅女人啊!”
程跛子夹着烟的手指在半空中对我连续点了两下,嘴里长长地发出“嗯”的一声,然后,用手掌心蹭了蹭右侧脸的发际线,颇有深情地说:“我跟思林的妈妈就是这样。”
讲到程思林的妈妈,程跛子停了一下,换了个神情,幽怨地说:“唉,怎么说呢?当时抗美援朝结束后,思林的太爷爷……和现今乡书记的老爹一起光荣地返乡了。为了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当时的乡支书分别给他们频发了奖励,有工作,有土地。
因为我们一族背负着地主阶级的名声,乡支书考虑到当时群众的议论和影响,还是对思林的太爷爷照顾性地奖励了土地。而现今乡书记的老爹,因为背景清白,又读过几年书,所以…..安排在了乡里的保卫科上班。虽然,命运殊同,但是,乡书记的老爹却一直对思林的太爷爷照顾有加。
因为……在抗美援朝的三年中,思林的太爷爷是他的班长,为他挡过子弹,为他负过伤。那种在硝烟弥漫,烽火冲天中建立起来的生死情谊,早已超越了上下级别的存在。有的,只是一个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同一个村的人,必须一个不差地回去,来一起来…..回一起回…..这是一种在渴望生存的环境下,你不得不去做的信念和坚持。你们没有办法明白,而我也没有亲眼经历过,但是,你们和我都可以想象得到:在战火中,子弹飞过来“嗖”地一声,从你耳边擦过,幸运的时候,打空了;不幸运的时候,你会眼睁睁很残忍地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在你面前,就这么…….一个、一个地倒下去,你又不能一个、一个地抛弃。思林的太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老爹:他们是含着眼泪,告诉自己,死…..或是伤……都要一个一个地扛回去。你不扛回去的话,尸体就会被炸弹给炸的粉碎,连渣都找不到。要不,就是被幸存的野狗,野狼给啃噬了…….
所以,如思林的爷爷后来告诉我的:能活下来,靠的不一定是实力,更多的……是运气。而当时的人,关系也特别的要好。毕竟……能从死神那里把命给夺回来,那种义气,更胜过于铁打的亲兄弟。
朝、韩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是,好景不长啊!在他们18、9岁那年,也就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噩梦也瞬间在那个时候做了一个插曲......
在他们参加抗美援朝的同年,政府就已经颁布了《土地改革法》,在全国废除了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这意味着,我们也从地主的光环被贬为了庶民。可是,在乡下……因为我们在背后还被人披着‘地主’的名号,加上抗美援朝后,村支书又奖励了思林太爷爷一些土地。等到红卫兵时期,我们的家族也在那个时候受到了严重的错误看待。
而当年,照顾着我们的村支书,在党的九大会议思想展开到乡下时,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被看待为不按照毛爷爷的设想,进行“斗、批、改”运动在全国,全乡地展开,从而被冠上了无政府主义、极端个人主义、个人崇拜等各种愚昧、落后思想的骂名,而糟到停职、查办。
为此,抗美援朝的“荣誉”随着“地主”的骂名而被无视,甚至举家遭到牵连。没有了村支书的维护,被奖励的土地也被“激进份子”给没收了,在村子里又顶着“地主阶级”的骂名,思林的太奶奶在当时就差点投海自尽了。可是,思林的太爷爷,做为族长,一人背起了所有族人的希望。在那段岁月了,用着有限的资源,顶着骂名,艰难地维持着整个家庭的生计,又要安抚好整个家族落寞的情绪。东家不够吃,就从自己家里送一点,西家有人挨冻,就把家里的大棉被给送过去。
可是,文化大革命毕竟持续了十年。在那十年里,造成的人员流动,伤亡,含冤不计其数。最后,在那一场大规模的内乱中,思林的太爷爷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锒铛入狱。这样子,对思林的爷爷造成了很重的负面影响,甚至不想要去面对这些问题,一度停学,差点在街上行乞。
后来,乡书记的老爹,也就是思林太爷爷的战友,已经升任为保卫科的科长,暗中帮我们一家渡过了最难的一段时期。他对我老爹照顾有加,因为他是战友的儿子,也因为他欠思林太爷爷很多条命,所以,他对我老爹有如自己的亲儿子,甚至…..还想送他去继续完成学业。可是……你再好的感情,再好的义气,也只是维持在他们那一代,维持在他们两人之间。他的老婆,儿子(现在的乡书记)可不这么认为,甚至还怕思林的爷爷牵扯到他们一家,而经常对他冷眼相待。
但是,思林的爷爷是一个很懂事的人,他知道受人冷眼相待的滋味,他也不想欠人家。所以,他提出给他们一家打工,赚零钱,再陪他儿子去读书,帮他拿书包都可以。就这样,他一边打零工,把微薄的收入给了家庭,一边又利用陪读的身份,偷偷地在教室外面听课、学习。在当时,不敢说偷听的效果有多好,但起码,思林的爷爷…..也学会了很多知识。正如他说的:学会了很多玩艺儿。
一直…..就这么在打零工和偷听课的日子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思林的太爷爷没有挨过十年文化大革命,而含冤死在牢狱中。在那接近崩溃的一刻,思林的太奶奶再也承受不了打击,最后,郁郁而终了。
可是,思林的爷爷却没有倒下去,他开始游荡在乡里面,给更多人打零工。粗活,杂活,只要有活就做,一直坚持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一直坚持到含冤的人得到平反。而我,也是在那段时间出生的。在我长大后,你们猜,思林的爷爷对我说了什么?就是因为他的一个信念,才让我在动荡的10年里给憋了出来。”
对于这个古怪的问题,我没有回答,而是开口又问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