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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下)(1 / 1)

太皇太后高氏曾是北齐皇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十余年。

后宫中和她争斗过的女人,一个个红颜陨落,都死在了她前头。被她亲手扶上皇位,又将她逼入冷宫的儿子,已成了宗庙里一个冷冰冰的庙号。而她还活着,独自一人,在燕山之巅,冷寂如广寒宫的凌华殿里,做世间最尊贵的囚徒。

昀凰记起那佝偻枯瘦的老妇人,抓着她的手,无助得像个婴儿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东宫太子妃,太皇太后也还只是高太后。那时的故人们,也都还在,尔后一个个步上黄泉。那年的高氏,神智虽不清醒,勉强还能坐卧行走,还能拉住她的手,将她这个南朝来的孙媳,错认作昔年亏负过的儿媳。

如今,她已不能言,不能动,枯槁如一段没有生命的木雕,躺在凤羽华藻的锦绣帷幔中,了无知觉,已到了羁留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

太皇太后在燕山永乐行宫病笃的消息,连夜急送入宫,惊起已就寝的帝后。

如今的高氏,在这皇朝中已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她消无声息薨逝在行宫,报丧的信使也得等到天明,绝不敢叩响那道只为紧急军情而留的宫门。

一切只因,诚王已离开了平州,连夜驰往燕山行宫。

平州来的急报,等视于十万火急军情,立时送达皇帝手中。

单融垂手躬身,心跳如鼓,等待皇上示下——此刻,诚王的车驾还未抵达燕山地界,若遣羽林卫飞骑直追,还来得及将他拦下。

御驾回京以来,诚王借口闭关清修,不曾进京觐见。

萨满案发,诚王依然遥遥置身事外,避在平州鹤庐,以不动制动,不变应万变。

朝中暗潮汹涌,元飒之死、十二卫之争、姚湛之倒戈、两台御史为阻挠沈觉入齐争斗不下……这一切的背后,一手提线操纵的人,却隐藏在层层帷幕后,谁也没有凭据把矛头指向他,前有姚湛之做了众矢之的,后有御史台挡道,再大的风波,也难波及到俨然世外高人,德高望重的诚王身上。

及至萨满案一出,风势逆转,朝野皆知矛头所向。

数名朝臣接连下狱,皇座之上不动声色的尚尧,终于剑指平州,挑去诚王隐身的纱幕。此时是进是退,诚王只有一步可选。他若低下一头,上表请罪,尚尧只怕也会手下容情。

昀凰怕的便是他的低头——

若是如此,与于家携手孤注一掷的连环苦肉计,到底功败垂成。

当大侍丞单融诚惶诚恐的脚步声传入龙床重帏之后,昀凰立时惊醒,伏在尚尧臂弯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如黑暗中优雅伏击的豹,终于等到了猎物的出动。

太皇太后病危,诚王连夜赶赴燕山行宫,真真是时候。

昀凰望了尚尧起身的背影,最熟悉不过的枕边人,一举一动,喜忧洞悉如己身。

她并不探问,随之起身,取了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单融还在等着旨意。

宫灯映照在尚尧起伏凌厉,而线条优雅的侧脸上,齐人先祖的强悍血液里,融入了胡姬母亲的风流,昀凰望着这容颜,心中想,血脉发肤,有多少携了那个生身之父的影子?

他淡淡开口,无喜无怒,“不要阻他。”

单融绷紧的脸颊一抖,得了这四个字,心下雪亮透寒,深一躬身,倒退了出去。

尚尧一言不发,眉梢眼底有纹丝不动的冷酷。

昀凰走向他,从身后环住他腰间,给他默默无声的慰藉。

尚尧闭上了眼睛,眉锋稍有和缓,唇角扬起,似笑似讥。

“既有今日,当初何苦作态,让出的位子,又来讨回去,终究舍不得了罢。”

那时只是一个被贬抑的亲王,如今则是位极人臣的皇叔,声势与名望,此一时彼一时矣。三年蛰伏,一场禅让,他倒也没有白费。

尚尧长眉轩动,笑意愈深,心底愈凉。

天家宫阙高不胜寒,此间再无亲恩,却有她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指尖凉,掌心暖,来自身后的相拥抵御了世间所有的险恶苦寒。

她没有回应他所提及的人,默然片刻,只叹道,“太皇太后已在燕山孤零零住了半世。凌华殿一别,我不曾再见过她,当日一言一语,历历如昨……如今,连她也要去了。”

昀凰语声低切,流露黯然。他懂得她的黯然,彼此一样是生来与血亲无缘,一样倾尽心力去珍惜最后的依凭,也都成了空。

回想燕山行宫中的太皇太后,嫡亲的祖母,尚尧只觉茫然,心中空空荡荡。幼年知事时祖母已被父皇软禁行宫,往后数十年只得见寥寥几回,若说亲恩,实在无处可寻。最后记得的,却是三年前永乐行宫里的腥红与情炽.

正是在凌华殿的屏风后,彼时身为晋王的他,与身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过身份礼法的禁锢,在那层层锦帷掩蔽间,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应,两个孤独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战。他弑兄杀弟,她背夫夺玺,双双染了满手猩红,忤了世间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携手登临至高。

“太皇太后半世孤苦,临到此时,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笼里,也太凄凉。”她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发颤,言及半生囚笼,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母妃。尚尧回转身,将昀凰拥入怀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软禁高氏太皇太后是先皇立下的铁令,有生之年,不许高氏踏出行宫。

当年的高太后权倾一时,朝中愿意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对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惮极深,更忌惮高太后在朝中死而不僵的势力。这个禁令,至今无人敢进言废除之。

华昀凰却做了这北齐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缓缓道,“既然诚王已赶往燕山,不如就此将太皇太后迎回宫,好好的送她一程。你虽不在乎世人说甚么天家无情,多少念着,衡儿还没有见过他的太祖母呢……”

这声太祖母,令尚尧心中一颤,郁痛不可言说。

此夜北风厉啸,万里北国尽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时节。

殿中熏暖,暖不到心间,他的头脑仿佛置于外面冰天雪地之中,清醒无以复加。

怀中人,美如朝云,灼灼如绕在指尖的一束光。

她不是别人,是轻取生死于一笑的华昀凰。天家无情有情,此局是生是死,她洞明如烛。她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温柔的推着自己,拔出剑来,坚定心志,为她亦为自己,为衡儿亦为江山——她要杀人,要那人死。

若下了这道旨意,令诚王奉迎太皇太后回宫,则逼他到无路可退,或奉旨回京,或抗旨不遵。他或念在太皇太后的份上,勒马于断崖千屻之前;抑或,就此一朝了清这段不见天日的父子恩怨!

百千转的苦辛滋味,是漫长孤独里得而又失的亲恩,曾在心底煎熬如沸,一旦冷却,便凝成铁汁,慢慢凝铸了心肠。纵使曾有赤子之心,终究坚如铁石。

——天明之际,急召诚王迎太皇太后回宫的旨意,飞马追往燕山。

*******

这消息,却已传不进病榻上的于廷甫耳中。

姜璟望着他已呈灰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端着药的手连连发抖。今晨犯的病,来得比以往更凶险,眼看已要喘不上气了——父亲强硬地撑了这么久,竟在这个时刻,却要撒手去了吗。

只有她一个做媳妇的在跟前,从璇被人从病榻上抬来,也无计可施,还得靠她拿主意;从玑被召入宫议事还未回来,而父亲垂危半昏迷中,一声声念着从玑,显是有要紧的话,极重要的心事,等着告诉他。

姜璟一面焦急盼着从玑赶回,一面催人将皇后赐下的千年人参煎了,亲手给于廷甫喂下,不指望起死回生,只盼续住一口气。她心里知道,这一回怕是再也熬不过去了。

从玑终于带着太医赶了回来,弃了车驾,策马疾奔而回。

来的是仲太医,皇上得知于廷甫病重,当即遣了他来。

入内只看了于廷甫一眼,仲太医不必号脉已然知道,于相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回天乏术了。他沉重地朝于从玑摇了摇头,压低声道,“给宫中报信吧。”

从玑木然点头,吩咐了人,这才一步步走向病榻上的父亲,心中苦得发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握住父亲冰凉枯槁的手。

仲太医的药,合着参汁一起灌下去,于廷甫的喘息慢慢平复,已经发灰的脸竟也泛上细微血色。从玑大喜过望,转头看仲太医,对上太医的目光,热望又被冰水浇成死灰。看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于廷甫双眼缓缓睁开一线,紧了紧从玑的手。

“父亲,我在。”从玑哽咽道。

“我有话同你说,旁人,都出去。”于廷甫气若游丝,拼着回光返照的一口气,声气仍平稳。众人不敢耽搁,一时退得干干净净。从玑照父亲的意思,俯身凑近,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平州可有动静?”

从玑想不到,父亲临终竟不嘱咐身后依托,这第一句,仍是问的平州。

望着父亲眼中的不甘,从玑深知父亲与诚王的仇怨,从昔年拥立先帝便已结下。斗了这么多年,父亲终于没能熬到亲眼见宿仇之死——坐隐平州不出的诚王,令父亲,乃至皇上,长久以来抓不到破绽。连舅父姚湛之也被他利用,为矛为盾,遮挡在前。阴忍久蛰的诚王,就如一条盘踞深渊的巨蟒,欲斩之,必先引其出洞。萨满案,成了惊动巨蟒的一声惊雷,令他再也蛰伏不住。

此时太皇太后病重,诚王离开平州,去往燕山,已是风雨欲来之势。

皇上的回应,更如平地雷声,震地欲摧。

从玑不敢迟疑,俯身在父亲耳边,低声道,“昨夜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在燕山病危,诚王已离了平州赶往燕山。今晨皇上下旨,令诚王即刻奉迎太皇太后回宫!”

于廷甫的眼皮蓦地一跳,枯木般的脸上,皱纹抖动,渐渐浮起笑容。

从玑看着父亲这般笑容,笑得如行夜路之人终见曙光。

这笑容,令他说不出的惊怵,心中那个不敢触碰的猜想,此时再也按抑不能的浮上水面。这些日子,回想前后因由,觉出环环相扣,渐渐凸现出令他心惊肉跳的真相——

皇上待诚王,始终存了容让之心。

诚王或许本不会走到如此大逆的地步,至少不会如此之快。

然而华皇后殷川遇刺,风波骤起,平地忽涌千层浪。

这风波,看似卷向华皇后、小皇子,乃至于家;背后推波助澜,看似诚王,乃至骆氏余孽,然而最终卷入风波中心,拔剑相向的,却是诚王和皇上!

从玑扶着父亲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震动神色尽落在于廷甫眼中。

“父亲……是你?”

于廷甫费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掠过奇异光彩,嘴唇噏动,极低微地吐出字,“很好,你到底看明白了这盘棋。只不过,我,于家,也是棋子。”

从玑一震,骇然直了身,“是,是皇后?”

“她若是男儿身,便又多一个逐鹿天下的枭雄。”于廷甫脸上泛起红光,气也转顺,回光返照之象更甚。

“小皇子和那香囊……是皇后的苦肉计?”从玑感到一股自足底冒起的寒意,冻住了齿舌,竟说不下去。原以为南朝烟雨之地,竟有这般女子,其颜如玉,其心如铁。于廷甫叹一口气,仰脸垂目,缓缓向从玑道出真相——

大皇子在华昀凰出走殷川之后才被接进宫,申氏不曾料到,华昀凰却是从大皇子还在王府时,就在她身侧安置下了耳目,从晋王府跟随到灵岫宫。申氏暗藏药符谋害小皇子的祸心,根本瞒不过华昀凰。若是她仍在昭阳宫,要除去申氏,易如反掌。然而远在殷川,碍于大皇子,华昀凰隐忍不发,留下申氏将计就计,等到时机一至,反将申氏做了饵,借她之手酿出萨满之祸,引出背后的大鱼。

从玑颤声问,“小皇子和殊微中毒莫非是假?”

“不假。”于廷甫喘道,“我命于贞在皇子和殊微的饭食里暗加解药,临到御驾回京之前才将香囊给殊微,前有解药,后有太医施治,自然……有惊无险。”

“至亲骨肉,皇后她竟狠得下心。”从玑手足阵阵发麻,想不到皇后对小皇子,父亲对殊微,竟都有这样狠的心。父亲一向待殊微如掌上明珠,爱惜无比,这令从玑越发心寒,一时竟觉得眼前的父亲,有了陌生面目。

于廷甫合上眼皮,一字字道,“一时之狠,若能永绝大患,便是仁。”

“可小皇子还如此幼小。”从玑脱口而出,心底既悲也愤。

“天家之子,未坠地已开始厮杀……后宫之中,岂有柔弱的母亲……华皇后,她若不狠,待旁人对她母子狠起来,便是千万倍惨酷。”

于廷甫无奈望了儿子,拼着断断续续声气,是为华昀凰,亦是为自己辩白。

从玑无言以对,只一声长叹,“于贞,于贞,我果然错怪了他!”

于廷甫笑了笑,“以他一命,换于家一门安稳,阿贞求仁得仁,我亦无愧。”

唯一可指望的儿子,生就这副柔弱心肠,于廷甫越发挂牵难安,可生死大限最教人无可奈何,一时也只得黯然闭上眼睛,湿润了眼角,“还有一句话,你记着。”

“是,父亲所言,儿子永铭心中。”从玑低下了头,强忍泪水。

“日后于家的女子,无论殊微,或是你们兄弟再有女儿,都择个厚道夫家嫁了便是,万万不可入宫。即便中宫之位,也切莫贪图。前有太皇太后,元氏皇后,骆后,今有华昀凰……女子终归只是女子,美而不祥,慧极必伤!”于廷甫自觉胸中气息急乱,竭力张大了口,用力说道,“我枕头下,有两封书信,你取……取出来!”

从玑忙俯身,从父亲枕下取出火漆封缄好的两封信,一道封上无字,另一道则写有,“臣于廷甫叩别”。

父亲喘息急促道,“此信,你私下呈给皇上,切莫让他人得知。”

从玑明白父亲重重说出的“他人”二字,所指正是皇后华昀凰。

“另一封是留给你的,如若日后华昀凰对于家发难,你再启封;若是,她没有那一天……待她,待她一死……你便焚毁此信,不得启封!”

于廷甫用尽全力,抓住了从玑的手,额上青筋绽出,声色俱厉说出这番话。

从玑瞠目结舌,只得点头。

于廷甫缓缓松开他的手,生命迅速枯竭的躯体仰后靠去,一口比一口更吃力地喘息着,“唤你兄嫂弟妹都进来吧,殊微也抱来让我再瞧瞧……”

“是,都在外面候着,父亲安心。”

从玑悲从中来,心中大恸,千万句话也都强忍住了。

“安心,如何安心……”于廷甫沉重的摇了摇头,“我死之后,你便是于家一门之主。我交代给你的话,你且记着,日后慢慢领悟……我没有时间再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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