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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下(1 / 1)

病榻上的于廷甫叮嘱从玑亲送国手郭太医离去,再三叮嘱,太医出入相府的行迹要隐秘。这个时候,年迈体衰的首辅宰相知道,自己病不起,不敢病,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撑到皇上回京。

太医说他是急火攻心,犯了痰症,于廷甫也不多言,从太医眼底一掠而过的忧色里,他已知道,这副老朽之躯,多年积疴,就算不是恶症,也在日复一日衰竭下去。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病在这个时候。

小皇子已秘密离宫的消息,这样快就瞒不住诚王的耳目。

没有旨意,即使是诚王,按规矩也不能贸然入宫,小皇子在不在宫中,他无从过问。然而昨夜这把火一纵,诚王以宗室尊长身份,就有了入宫查问纵火,探望小皇子的理由。届时必然会以保护小皇子周全为由,强行将他带走;如发现小皇子不在宫中,更是掀然大波,大乱在即。

如今皇城内,谁还能挡得住诚王的锋芒,唯有于廷甫。

这一场硬碰硬的对抗,迫在眉睫,于廷甫对自己一身老骨头并不顾惜,忧急的却是,只要姓姚的不插手,玄武卫对抗金吾卫足足有余,可那老糊涂偏还在摇摆不定;令于廷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上南巡,归期不定,如今更传来消息,帝后将要同巡南疆。消息传回京中,满朝震动。

离宫幽居两年的华皇后,在废后传言日盛之际,出人意料地复出,伴驾南巡。

帝后同巡,前所未有,足见华皇后母仪天下的地位两年来并不曾动摇,独占君心的恩宠更是如日中天。

君心深如海,这一盘棋走到这步,于廷甫渐渐窥得皇上胸中的计量——

皇后的废立,全然不在于皇上是否要保全华昀凰,华昀凰的地位从未动摇过,她是皇上绝不会放弃的盟友,哪怕她触怒龙颜,被贬行宫,皇上也只是在等一个挽回的时机,对皇后是挽回,对另一些人,则是杀机。

华皇后的废立,是皇上伸出的钓钩,要让朝中军中,犹存二心的人尽皆浮出。

离京南巡,实则是一出空城计,把这空出来的皇城,留给诚王去演他的文武大戏,好让各路角色登台,明里暗里都一举显出形来,朝臣间,武将中,京畿九卫里……那些是忠君的,那些是有二心的,那些是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是拥立功臣也罢,是居功自傲也好,这三年间,缠缚在御座之上的绳绊,皇上终于要手起刀落,一举斩清;历来新君登基之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清洗,迟来了三年。

诚王功高位尊,他若不犯下重错,皇上削他的权,夺他的爵,便犯了不仁的大忌。

京中乱局,皇上此刻正冷眼远观。

北齐军制以中军内镇,边军外守,中军各系势力错综复杂,不易掌控,边军强盛又少于牵涉政争,皇上在藩时,曾领军征伐,在四境边军中的声望远高于中军,旧属亲随的根基深广,如今皇上南巡,意在将兵雄势壮的南辕大军牢牢掌控在手,压制中军,以便放手根除异己。

皇上手中的这张网,已经撒开,该入网的人已经入网,可皇上为何迟迟不收口,不怕网中乱成什么局面,似乎仍在等待着什么。

于廷甫依然看不透这一步,看不透皇上在等什么时机。

御驾一日不回,这皇城里的局面,就要靠他于廷甫一人苦苦支撑。

皇上究竟在等什么?

太医的第一副药,刚刚煎好,还没来得及服下,门外脚步声急,听这足音就知是从玑。侍女尚来不及入禀,他已匆匆掀帘而入——“父亲,适才得报,诚王的车驾一早已从平州启程,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午时之前就要到了!”

刚被侍妾扶起来服药的于廷甫,长眉一抖。

从玑额头上尽是细汗,一早还在大嫂那里见着小殿下与殊微嬉闹,不料转眼间平州的消息就传来。于廷甫阴沉了脸,虚弱地倚在枕上,就着侍妾手中小勺,一口口饮下汤药,拂袖让侍妾带着下人都退出去,这才抬起眼看了从玑,“姚湛之是什么动静?”

从玑脸上略微一僵,“平州来的信使,到过将军府。”

“父亲。”从玑忧急道,“待诚王进宫发现小殿下不在宫中,立时便要大乱,万一玄武卫守卫不住,是否先将殿下送出府去,安置在隐秘可靠的地方?”

“可靠……”于廷甫重重咳嗽,喘道,“此刻京中,没有哪里比我于家更可靠,谅他还不敢明火执仗杀入相府!”

从玑噤声,心下却仍担忧,诚王若连宫禁都敢闯,相府只怕也不会放在眼里。

于廷甫闭眼片刻,徐徐睁开,“备轿。”

从玑一惊,“父亲?”

于廷甫昏翳的眼中精光隐现,“难得今日雪霁天晴,他既有雅兴踏雪入京,老夫便在宫门前立雪相候。宫门九重,岂容人想进则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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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离开殷川已七日,

御驾巡幸南辕大军所驻守的边疆四城,从殷川入定州,再赴允州,转至建州……浩浩荡荡的御驾一路往北,风尘辗转,直至佑州城下。

七日间,帝后巡幸所至的每一处,皆沐受了天恩浩荡。

定州大营中,皇帝巡阅三军,与军中第一神箭手比试箭术,双双策马阵前,由皇后亲手将红绒花球系在两只白雀的足上,放回关了数十只同样雀鸟的纱笼里,送至高台,打开纱笼。满天白雀惊飞,眼花缭乱之际,皇上手中的金雕弓与神箭手的弓同时满张怒弦,双箭齐发。皇上的箭,射落了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花,白雀片羽无损;而神箭手的一箭,非但也将另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射落,花球更完好无损。皇上欣然服输,当即将御弓赐予这位神箭手,赐下金樽御酒,皇后亲手所斟。那神箭手谢恩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弓双手高举过顶,高呼着“万岁”之声,策马绕校场飞奔。三军将士齐齐山呼万岁,高举起枪戟如林,骑兵的铁蹄震地踏响。一身戎装的皇上与身着骑服的皇后,飒然并肩立于高台,俯瞰三军,宛如一双天人。

允州,十二年前乌桓人入侵,守将邬氏力竭战死,遗命马革裹尸,埋骨在城下,死后亡魂也要守护此城,寸步不退。而今墓木已拱,遗孀已老,昔日忠魂已化黄土,却终究等来无双的身后哀荣——皇上竟没有忘记这个老将,亲临墓前,浇酒致祭,御笔亲书忠烈碑;皇后召见并嘉封其遗孀子女,将其幼女赐婚给高门佳婿。皇上厚待忠烈的仁义之心,遍传允州大营,将士中有邬氏旧部,竟挥洒了男儿泪。

建州,是当年皇上还是亲王时,率军征讨乌桓,曾驻跸之地。如今御驾重临建州大营,三军鼓舞,皇上巡阅之后,当夜竟携皇后一同宿在了军营里。营中燃起篝火冲天,众将士宰牛烹羊,解甲斗酒,摔角助兴,君臣尽豪兴。皇后的现身,更是军营中从未有过的奇景——华皇后卸去了凤冠钗环,素面朝天,换作北朝女子最寻常的窄袖短衣单裳,伴在皇上身侧,与豪迈的军中男儿一同举盏饮酒。

无双国色,飒飒英姿,折尽英雄腰。

篝火直燃到月上中天,星斗满长空,边塞冬夜竟不知寒。

帝后所宿的大帐里,为着皇后,多生了几处暖炉,被褥柔软,虎皮铺地,其余并无特殊。侍女早早退避了出去,留皇后亲自侍候着已有几分薄醉的皇上。

他今夜真是醉了。

昀凰倚坐在榻边,绞了一方温热的手巾,轻轻擦过他的脸庞,额头,目光静静流连在他眉梢眼睫。他只是沉静地阖着眼,仿佛睡去了,呼吸也绵长深匀。她却知道,他是醒着的。方要起身去取茶,他一伸臂,从身后揽住她。

“十年前,我独自躺在这营帐里时,想着什么,你可知道?”他低哑了语声,在她耳畔喃喃问道。鬓间颈侧,酥暖拂痒,一时天地间尽是他的体温与气息,昀凰垂眸而笑,“若是我,大约就想这样戎马一生也罢,碧血黄沙,埋骨青山,做个生也无名,死也无名的小卒,同九重天阙后的生生死死,也没什么不同。”

尚尧缄默片刻,扳过她的身子,亦无奈亦动容,深深看进她眼里,“你果真是偷走了我一半魂魄,才这样有恃无恐。”

——这般知他所知,想他所想,非但将他如今的心思掐算在手中,连十年前的他在想什么,她也窥得到。当他在心中盘桓着刺客任青杀与不杀,诚王的退路留是不留,对她宁信不疑还是宁疑不信的时刻,她已有了一记狠绝妙绝的杀招在胸中,隐而不发,藏而不露,只等待他先出这一招。

如此心机手腕,昔日初见,他就已知道,这女子是他一生难逢的对手。

昀凰微怔,有刹那失神,“有恃无恐,若真有什么可恃的,无非是……”她低下目光,在他衣襟深敞的胸前,用指尖徐徐打着圈,默默不语。

无非是,这片心。

他捉住了她指尖,叹一声,“昀凰,你可有同样一片心与我?”

昀凰心头一窒,酸楚得无从应对,仰头以唇封缄了他唇间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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