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天上月儿圆圆。
哈维塔以北的多木赫草原上,许多人都在黑暗之中忙忙碌碌。
乌鹤主城坤塞堡的大帐里,一个单薄瘦弱的蓝衣中年人正坐在窗边望着天。
天上的月亮仿佛银盘,圆滚滚的,散着柔和的月光。
月色下,草原上特有的圆帐此起彼伏,点缀着绿草如茵的多木赫。
“用膳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叫回了蓝衣人的思绪,他回过头来,便看到阿笙站在门口唤他。
回到乌鹤之后,阿笙就换回了乌鹤的传统服饰。
他总是穿着一身祭师长袍,一头长发也编成长辫,上面缀着骨珠,散散披在身后。
他回到乌鹤族中,便成了受人尊敬的大祭师。
每天他都要去尖顶帐里帮人看病,来去匆匆,忙忙碌碌,可整个人却轻快许多,束缚他的枷锁似乎都不见了,他恢复了本应有的清朗。
这个样子的阿笙,他是从未见过的。
这样的阿笙他喜欢吗?他自己问自己,毫不犹豫便有了回答。
那必然是喜欢的。
无论阿笙对他如何,也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只要他是他的阿笙,他就满心欢喜,所有一切都可以给他。
“今晚吃什么?”他笑着起身,慢慢往前走了几步。
跟来时相比,此刻他几乎形销骨立,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似乎不良与行。
沙沙声音传来,仔细一看,一条长长的马尾绳绑住他两只脚,让他没办法跑,也出不了这屋子。
他似乎浑不在意,面带微笑走到桌边:“哎呀,今天有烤羊肉和奶茶,真好。”
确实很好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乌鹤这边有节日,他很少能吃饱。
被他唤做阿笙的男人就站在门口,他没有进来,默默看着他抖着手吃饭。
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他已经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笙,今天羊肉挺好吃的,一起过来吃吧,你晚上还忙吗?”他一边问,一边慢慢吃着。
就算已经饿了一天,手脚无力,他吃饭的动作也依旧优雅。
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骨子里流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血,无论多落魄,一举一动还是隐约有旧日风采。
阿笙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礼贤,昨日是中秋。”
荣礼贤一愣,他放下碗筷,又扭头去看外面的月色。
“难怪月亮那么圆,又是一年中秋啊。”
阿笙点点头,帮他倒了些奶茶:“喝些吧,还是热的。”
荣礼贤笑着同他碰杯,慢慢喝着奶茶。
说实话,无论喝多少次,他都喝不惯这个味道。
这跟他之前几十年的饮食习惯完全不同,烤羊肉总是很辣,他每次吃多了都要腹痛。而奶茶有很浓的膻味,他闻到就想吐出来。
可这一桌子饭菜都是阿笙帮他争取来的,他不吃就白费了阿笙的心意。
他知道为了留他在族里,阿笙求过很多人,才让他有个容身之所。
不能出圆帐怎样?不能吃饱饭又怎样?只要同阿笙在一起,就算是地狱他也愿意去。
荣礼贤慢吞吞吃着羊肉,人总是这样,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会慢慢适应过来。
阿笙放下手里的奶茶,静静看着他:“礼贤,中秋了,你想家吗?”
他这般问着。
荣礼贤手上抖了抖,却没有把奶茶洒出碗去:“唉,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阿笙紧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荣礼贤苦笑出声:“在来乌鹤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你也这样跟我承诺过。所以我不想家,因为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阿笙一愣,他低头反复思索,似乎想到在出城之前,他确实漫不经心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每次跟荣礼贤说话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他自己也懒得去记。
尤其是他现在已经回到乌鹤,这里是他的家,如果没有他,荣礼贤早就饿死了。
现在是他靠着他活。
跟以前不一样了。
阿笙见他不为所动,垂下眼眸换了话题:“也不知你的儿女,如今身在何处。”
荣礼贤手上一松,不得已把奶茶碗放回桌上。
他们当时从永安跑出来,一路东躲西藏,根本不敢打听长信的事情。后来到了乌鹤,他被困在这不大的圆帐中,更是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对于儿女的去处,他就算再凉薄,也到底不会不顾血缘亲情。
他心底还是挂念的。
他想知道他们都好不好,还在不在永安,也是否……都还活着。
可他不知道要问谁。
阿笙或许知道,但阿笙不会告诉他,他也不能问。
剩下的,整个乌鹤都不会有人理他了。
荣礼贤沉默片刻,突然挤出一个笑容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本事,且让他们自己去挣条出路吧。”
阿笙冷静地看着他,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攥紧拳头。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哪怕他表现出一丝对骨肉亲情的眷恋,大褚都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也不会狠下心这么多年。
这个人对他是很好,小心翼翼,关怀备至。
可阿笙就是觉得,荣礼贤没有心。
他冷眼旁观,看着他的发妻亡故,看着他的太子病危。
他连看都不去看,只一味跟他在偏殿里厮混。
太凉薄,也太无情了。
相反,他对阿笙越好,却是把他推得越远。
听见他说这样的话,阿笙心底里最后的犹豫都没了,他硬下心来,沉声道:“礼贤,可是我们想帮你回家。”
荣礼贤一愣,他不知道阿笙是什么意思,偏过头去看他。
虽然在乌鹤这几个月他过得艰难,人也瘦了许多,但他面容依旧如过去般清俊。
他眼睛漆黑乌亮,鼻梁挺直,嘴唇轻薄红润,端端是唇红齿白的好面相。
他如今将近不惑的年纪,可看起来却彷如二十的年轻郎君,跟十几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反倒是他,这些年在荣礼贤身边饱受煎熬,殚精竭虑,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如果仔细看,还能在他鬓发间找到银发。
阿笙不知道这是他太费心,还是荣礼贤太没有心的缘故。
总之每次看到他,他都觉得他不是那个被人人咒骂的妖道,而他才是。
“阿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荣礼贤轻声问。
阿笙叹了口气,他伸手握住荣礼贤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紧紧攥了攥:“族长说,想要助你再归长信。”
荣礼贤惊呆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好半天之后,他才艰难地开口:“我终于懂了。”
阿笙沉默不语。
荣礼贤求救般地看向他,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求:“阿笙,你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这都是族长的意思对不对?”
阿笙抬起头,同他对视。
他伪装十几年,对于荣礼贤,他已经得心应手。
就算直视着他说假话,他也面不改色淡定自若,就像现在这样。
“礼贤,族长……抓了我的妹妹。我没有办法礼贤,你帮帮我吧。”
阿笙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低声在他耳边哀求。
跟旧日比起来,荣礼贤的身躯已经消瘦得无法形容,阿笙把他抱进怀中,只能感受他身上硌人的骨头。
荣礼贤慢慢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后阿笙听到他飘忽的声音响起:“阿笙,你这话说的,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怎么能不管她?”
说罢,他轻笑一声,缓缓道:“族长想做什么,你们便去安排吧,我听你的。”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荣礼贤微服出巡,在正阳观的石阶上偶遇化名天治的阿笙。
他对他一见钟情,几乎想也不想就问:“我想让你跟我走。”
当时二十几许的阿笙也是静静看着他,然后微笑道:“你便去安排吧,我听你的。”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
不知时至今日荣礼贤再说这句“我听你的”,是为了回应当年那句话,还是别的什么。
荣礼贤窝在他怀中,舒服地叹了口气:“等你妹妹回来,我可以见见她吗?”
有那么一瞬,阿笙的面容扭曲至极,□□礼贤被他搂在怀里,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只听到阿笙温言道:“好,等我们回到长信,我就带她见你。”
大陈洪北郡洪都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
荣景瑄和谢明泽安排好愿意跟他们起兵的一千土匪,让戴显做了千夫长,直接归陆既明统领。
多了一千人,队伍肯定要有变化。
他们这一天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安排好每一个兵士的职位。
等这一切都忙好,已经是第二日正午了,荣景瑄和谢明泽好不容易歇口气,坐下来吃顿饭,外面又有信兵来报。
荣景瑄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住谢明泽的手,示意他自己出去,让他继续吃完饭。
谢明泽点点头,随他去了。
他吃饭很快,不多时就把一道炖菜连汤带菜都吃了个干净,他刚放下筷子,就见荣景瑄一脸喜色走了进来。
谢明泽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汤,送到他手边:“怎么?有什么好事?”
确实是有好事,要不然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荣景瑄也不能笑得眯起眼睛。
“刚才信兵来报,说已经在河边的绣坊找到了王妃和小世子。”
“哎?是吗?那我们赶紧下山吧!”谢明泽一听,也笑开了脸。
荣景瑄指了指汤碗:“好了,你等我吃完饭,我们再一起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