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定了,荣景瑄又让二老保重身体,然后便起身离开。
等他高大的身影消失不见,谢怀信才道:“阿英,你看……”
华舜英想着他刚才的一言一行,半响才道:“陛下真的跟以前不同了。”
这边荣景瑄一回到大殿,便看到郁修德在跟武平侯世子喝酒。
武平侯世子今年才十六岁,月前才封的世子,此刻参加宫宴,显得十分拘谨。
以爵位来看,武平侯自当是以武封爵,可武平侯府传延至今,却只有他这么一个能文不能武的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武平侯没办法,只得给他请封世子。
荣景瑄见武平侯世子陈清逸已经被郁修德灌得满面通红,终于开口叫到:“修德,别欺负小孩子,过来。”
郁修德听到皇帝召唤,立马放下酒杯,快步走到荣景瑄身边。
“陛下,清逸面皮薄,刚刚只喝了两杯,宫宴上的酒都喝不醉人,他啊没事情的。”郁修德稍退一步站在荣景瑄身侧,笑道。
虽然名声不及谢明泽响亮,相貌也只称得上英武,可郁修德也是文武双全的勋贵公子,穿着世子礼服站在殿上,整个人看起来气派极了。
荣景瑄原本想让他和华静姝随自己一道离开,可转念一想,又放下念头。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他都清晰记得,陈胜之不是好杀之人,虽性格多疑,却也不会滥杀无辜。
对于荣氏全族他杀之殆尽,可其他勋贵大臣,却一个都没有受到连累。
荣景瑄之所以让谢怀信留在永安,一个是二老年纪不小,跟着他们奔波逃命难免辛苦,再一个,谢怀信是天下有名的能臣,陈胜之如果不是傻子,都不会把谢怀信怎么样。
留在永安反而安全。
其他勋贵也是如此。
荣景瑄几乎看过宫里所有的史书,他心里清楚明白得很。
皇宫里坐的皇帝姓什么,是谁在号令天下,百姓都不会在意,很多臣子也不会在意。
他们只要能平平安安活下去,有衣穿,有食吃便足矣。
这一点,其实对于大多数心胸宽广的皇帝也一样。无论臣子以前给谁当差,只要以后能为己所用,为百姓谋福祉,也便足够了。
陈胜之怎么想荣景瑄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确实这样认为。
比如现在,他语重心长对郁修德道:“修德,世事不太平,你一定记得,家中还有父母妻子,万事不得莽撞,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可郁修德却理所应当地应了下来:“谢陛下教诲,臣谨记。”
如今山河动荡,郁修德也知道荣景瑄肩上压力沉重,他只当对方多喝了酒,说什么都有在理。
荣景瑄交代完他,最后看了一眼交泰殿的雕梁画柱,转身离开了大殿。
在他身后,交泰殿里依旧灯火明媚,觥筹交错。
回去的路上,荣景瑄只叫了二人台的小辇,小辇旁边也只跟着钟琦一人,一路几乎是跑着往褚鸣宫行去。
索性褚鸣宫离交泰殿不远,绕过仁和殿与乾安殿,褚鸣宫的宫门便在眼前。
荣景瑄这一次是提早离开宫宴的,此时天才刚擦黑,叛军大多躲在前宫,这时的后宫静悄悄的,就算宫门上都挂着大红灯笼,也显得十分阴森。
到了宫门口,荣景瑄就让两个脚力太监停了下来,他也不用钟琦扶着,自己便直接跳下步辇。
钟琦打发了太监,亲自过去推开宫门。
今日是皇帝大婚,按理荣景瑄未归时褚鸣宫是不能落锁的。
等到他们都进了宫门,荣景瑄一边快步往宫殿里走,一边吩咐:“让他们用大锁落门。”
褚鸣宫前后有两个宫门,平时夜里都只落两道锁,荣景瑄吩咐用大锁,那便是三道锁都锁上,想要进出十分费力。
钟琦得了令,立马跑去吩咐。
荣景瑄并不管他,直接进了正殿。
此刻,本应灯火通明的正殿却十分昏暗,守门的太监宫女也无一人,荣景瑄面色如常,快步走入内殿。
转过两道回廊,绕过一扇山水屏风,内殿豁然出现在荣景瑄面前。
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四个人见了荣景瑄,立马站起身来。
荣景瑄走进来,直接吩咐道:“小福子,跟你李爷爷去拿东西。”
小福子利落地“诺”了一声,扶着李德生快步往外走去。
别看李德生头发都花白了,可腿脚却十分麻利,一老一小一溜烟就不见了。
荣景瑄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已经换好衣裳的谢明泽道:“阿泽,帮朕把衣服取来。”
既然要出宫,他们再穿这身鲜艳的大礼服就不合适了,荣景瑄让小福子办的事情,第一条就是找些宫外能穿的衣裳。
荣景瑄自己本来就有几身宫外行走的衣裳,可大多都是丝绸手绣,让人一看便知富贵,除了白色的内衫适合带着,其他的还真没多大用处。
谢明泽此刻便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烟青细布长衫,估计是小福子跟宫里的侍卫要来的。
时间紧迫,在场又都是至亲,荣景瑄也不害羞,直接在他们面前换起衣裳。
“小六,明泽,待会儿我们便要一道出宫。”
荣景珩自小身体孱弱,一直锦衣玉食地养着,如今十二岁上,依旧显得比同龄孩子单薄。
“皇兄!”荣景珩猛地站起身来,脸上顿时苍白如纸。
他是身体不好,可他并不笨,这个时候皇兄带他们一起出宫,显然是打算放弃长信了。
不,荣景珩看着满脸坚定的荣景瑄,突然倒吸一口气:“皇兄,您是要!?”
他到底年纪小,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荣景瑄还未来得及安慰他,反而是谢明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定道:“六殿下,陛下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无论怎么样,我们只要跟着陛下便是。”
荣景瑄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然后便紧紧攥在一起。
虽然经历过一次,可他现在要带更多人逃出去,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现在他手里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又害怕叛军的眼线,两位长姐如今怎样尚且不知,他心里忐忑紧张,却不能表露分毫。
就算知道许多常人不知的事情,他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他知道自己性格优柔寡断,那一次就是因为自己的迟疑,才让谢明泽舍身替死。索性这一次时间紧迫,他努力不让自己多想,直接分析利弊便命令下去,这样看来,似乎事情倒也顺利。
谢明泽的这句话,又给了他更多的信心与勇气。
荣景瑄快速换好衣裳,他抬头看了看谢明泽沉静的脸庞,扭头就要对弟弟解释一二。
可还未等他话说出口,就听钟琦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刚才守门的说外面有许多脚步声。”
荣景瑄脸色骤变。
怎么比之前那次,早了那么多?
荣景瑄攥紧拳头,果断一手拉着一位,直接往书房那边走去。
钟琦一路小跑跟了上来,低声道:“陛下,是不是……?”
他是跑着进来的,这会儿脸上都是汗,虽然不清楚今天一天皇帝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可能当大总管的都不是话多的人,他只要按照皇帝的命令把事情办好便可。
这会儿听到外面聚了许多人,钟琦这才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要离宫?
荣景瑄看了钟琦一眼,一边让谢明泽先带着荣景珩去书房找小福子带好东西,一边扭头快速对钟琦道:“钟琦,你跟着朕十几年了吧?”
说罢不等钟琦回答,顺手在多宝格上摸了一个纯金的元宝塞进腰间,又说:“你猜对了,叛军入宫,朕同明泽小六都要离宫,如果你不想离开,待会儿趁乱出去换身衣服,叛军应当不会伤你性命。”
钟琦没有马上回答,他脚步虽然慌乱,可还是跟着荣景瑄一路往前走。
两个人就这样行色匆匆,荣景瑄也没时间纠结他到底如何想,只是一路从多宝格上寻觅,想要多带点能傍身的东西出宫。
只可惜许多东西都是御用之物,带出去也是祸害。
不过褚鸣宫本来就是他太子时的东宫,登基为帝后,他也没有马上从这里搬走。
多宝格上倒摆了几件金玉之物,荣景瑄眼疾手快挑个小好带的塞进怀里,竟好似打劫的土匪一般。
钟琦都顾不上自己思索了,见荣景瑄这样行事简直目瞪口呆。
一直到书房门口,荣景瑄还未等到钟琦回答,只得停下脚步问他:“朕信你为人,才让你跟到这里,如你不想跟着朕离开,这书房的门便不要进了。”
钟琦见他如此淡然,也不由跟着冷静下来,他深吸口气,突然下定了决心:“陛下,臣自当跟随陛下。”
荣景瑄定定看着他,直接挥手推开书房的门。
从小到大,他几乎每天耗费大半光阴在这里读书学习,书房里的书他看过半数,算是相当勤勉了。
如今再看这间熟悉的书房,他竟觉得恍如隔世。
如果不是经历一遭,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这座太子寝宫的书房还有能逃离长信宫的密道。
然而此时却不容他多做感慨,宫外的声音越来越大,透过正殿两层回廊,他都能清晰听到那些人叫喊的声音。
荣景瑄脚下不停,他领着钟琦一路往最里面的书库走去,以前那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存的大多都是古籍。
然而此刻,一个个箱子都被搬开,露出下面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毯。
谢明泽、荣景珩、小福子与李德生都已等候在这里,除了李德生,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袱,显然已经准备好了。
李德生见荣景瑄过来,冲他露出一个缺牙的笑容:“陛下,此去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会。老臣盼陛下平安康健,再立大褚繁荣。”
荣景瑄知道他要留下善后,不会跟着一起离开,可见他满头白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李爱卿……你多保重。”
李德生帮他把包袱系在身上,见钟琦也跟着一起过来,便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塞给了他,然后便弯腰在地毯上摸索几下,直接掀了起来。
地毯下面,有一扇方方正正的木门。上面的铁环已经生了锈,似乎从未打开过。
李德生拽开地道的门,把手中的火把递给钟琦:“陛下,一路平安。”
荣景瑄郑重冲他抱拳致谢,然后把手中的佩剑递给谢明泽:“阿泽,你走前面。”
等到所有人都下了地道,荣景瑄才低声对李德生道:“李爱卿,你且在宫中颐养几年,朕早晚会回来。”
他说完,纵身跳下密道,那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迟疑。
李德生笑眯眯盖好密道,把箱子又重新摆回原样,这一切做完,他便快步走到旁边书库的夹层中,躲了起来。
他在这宫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没人比他再熟悉。
陛下,老臣便在这里等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