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走了。
秦渡躺在床上,看着手里那两份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发怔。
今天早上送来的时候,邮递员还恭喜她,能和邻居一起读这么好的高中,以后也有人作伴了。又问她对门人呢,怎么敲门没人应。
秦渡说,你给我吧,她们都不在了。
再过两天就是她十五岁的生日。之前还和秦格商量要怎么过呢,要把叶峥捎上,还有叶奶奶也捎上,两家人一起拍个照片什么的。
现在一个暑假还没过完,秦格不在了,叶奶奶不在了,叶峥也不在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祖宗诚不欺我。
累了这么多天,心里早就不难受了。就是钝钝的,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很无力。秦渡把通知书搁在自己额头上,开始想叶峥。
她到底知不知道叶峥的心意,谁也说不准。但她对叶峥的情谊是真的,她们是同一根藤上生的花朵,是彼此的亲人。只不过那都是从前了,现在两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什么都不是了。
生日那天,段戟来了。买了蛋糕和礼物,还给秦老太太带了些保健品。
秦渡打开蛋糕,是她从前跟秦格说过喜欢的那一款。粉红色的爱心形,内里是香草味的冰激凌,边上还有一圈巧克力做的小兔子。当时她跟秦格说,她喜欢巧克力,叶峥喜欢香草,所以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当初最好的选择,放在现在不过是鸡肋而已。不动声色给段戟切了一块,秦渡把礼物推了回去。
“段老师,谢谢你能来,谢谢你的蛋糕,但是礼物就算了,我不能收。”
段戟观察着她的脸色,伸出一根手指将礼物盒又轻轻推给她,欲言又止。
“这不是我买的。”
没有段戟想象中的惊讶和激动,秦渡淡淡地哦了一声,把盒子收起来,不说话了。
段戟自问见过的世面只多不少,泰山崩于前一样能面不改色。但是此刻,面对这样的秦渡,他如坐针毡。
本来他怕秦渡追问秦格下落,但如今秦渡不追问了,段戟一样觉得尴尬。好像他们这些大人合伙欺负了她,但她已经逆来顺受。这副已经认命了的模样,不仅没让段戟心安,反而让他无地自容。
“快开学了吧,紧张吗?”
“不紧张。”秦渡对他没有抗拒,问什么答什么,只是答案总是机械又冷硬,再没了一点儿以前的机灵劲儿。
段戟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他也不懂怎样才能真正宽慰到秦渡。秦格没有把自己的下落和打算告诉他,但他猜得到。可这能和秦渡说么?
“段老师,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
却是秦渡先抬头,望进段戟的眼睛里,“如果是我爸爸托你照顾我的话,如果你还能和他联系上的话,你就跟他说,我过得很好,已经习惯了。”
她的眼神太清了,没有阴郁没有怨恨,却也没有任何一丝温情。
“好。”段戟想也不想就回答。他不管这话是不是个陷阱,不管是不是他答应就表示他真的还能联系上秦格,他只是不想再看秦渡那样的眼神。
“谢谢段老师。”
段戟到底还是想多了。得到答复,秦渡就移开了目光,刚拿起蛋糕刀又被段戟拦下了。
“刚刚你切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拦。蜡烛还没吹呢。”
段戟那块还没动,他又把它放回去,勉强拼回一个完整的心形。拉秦老太太坐上桌,又把灯给关了。
“好了,许愿吧。”
秦渡看他忙前忙后,特别难以形容的一种滋味。她从前觉得段戟比秦格斯文太多稳重太多,她还和叶峥说过觉得段戟对她而言比秦格还亲。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希望眼前的人是段戟。
有的人只适合仰望,有的人才是依靠。
秦渡闭着眼,认真地许了一个愿望。然后吹熄了蜡烛。
“生日快乐,秦渡。”段戟说。
秦老太太也摸摸秦渡软软的头发:“乖乖,许的什么愿?”
秦渡笑了,她说。
“我希望一睁眼能见到我爸爸,但是没实现。哈哈。”
说完这句又哭了,她说。
“我再也不想许愿了。”
段戟沉默。刚刚还说自己过得很好,已经习惯了,这是已经习惯了的模样吗?如果这就是已经习惯了,那她不习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就是猜得到秦格的苦衷,段戟也不禁感叹他的狠心和决绝。
那是秦渡过得最苦涩的一个生日,蛋糕被切了一刀后就再没有人动过,来的时候什么样,扔进垃圾桶的时候还什么样,只是冰激凌化了,淹没了巧克力小兔子。精心包装的礼物没有人拆,也没有人说那是谁准备的,秦渡把它丢进了书柜里,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三年后,秦渡高中毕业,和孙阮一起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前,秦老太太过世。
无病无灾,睡着的时候走的。
葬礼按照南京的风俗重丧厚丧,干净体面,由秦渡一手操办,而段戟一直陪着她。送骨灰上山的时候,秦渡不知是在和段戟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
“我奶奶那么健康那么硬朗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变成了我怀里的一个小盒子呢?”
段戟无言以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只有一声叹息。
葬礼办了七天,包括停灵火化入葬设祭。整整七天,秦渡每天只睡三个小时,还是分时段睡的,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没有等到秦格。
这本是秦渡允许自己存有的唯一一丝侥幸。她始终觉得,不管秦格是为了什么事情消失,老太太的葬礼他总会来的。但是没有。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秦渡终于彻底放弃。同时,因为亲人离世和希望破灭,压抑太久的她终于患上了中度抑郁,每天要靠吃药调节情绪。
老房子也搬空了,她要彻底搬去北京。
孙阮来帮她收拾东西,看见书柜里留着的那个孤零零的礼物盒,偷偷给她塞进了行李箱。
秦渡最后确认一遍的时候看见了,本来想丢掉,孙阮却极力劝她打开看看。
“我不敢说你看了以后会怎么样,但就这样丢了,我觉得你一定会后悔的。”
秦渡看着那个盒子,始终不敢拆。从前光亮的包装纸都已经沧桑不少,像她的心一样,灰蒙蒙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拆。”孙阮说。
秦渡点点头,把盒子递给她,自己转过身去。
孙阮打开以后,脸色变了变,郑重地走到秦渡面前:“我觉得你还是自己看看比较好。”
秦渡的手一直在抖,孙阮就直接给她放在腿上。
盒子里很乱,有照片,也有一张张泛黄的画纸。
秦渡一张一张打开看,都是她幼儿园的时候画的画。
画的蓝天碧水,白云小马,还有爸爸妈妈。
这些东西,秦格都给她保存着。
除了这些,还有出生记录、百天记录、满月记录和每年生日都有的一张纪念照。十五岁的那一张上,右下角的冲印时间显示的是2005年6月17日,就是他走的那一天。照片上的秦渡还在睡,秦格一身军装,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眼睛里亮亮的,分不清是不是泪。
秦渡如果知道那天早上之后就会失去他,那一瞬间她怎么都会醒的,再困都会醒的。
之前的每张照片反面都会有秦格的字,比如女儿一岁了或者女儿今天喊爸爸了,很多琐碎的细节,和秦格本人一样啰嗦。而这一张,秦渡看之前先把孙阮支出去了,她觉得不管这一张后面写了什么,自己都会忍不住要哭。
哭了又要别人来哄,秦渡自己都觉得烦。
孙阮很善解人意,怕她情绪不稳,给她拿来了水和药就顺从地出去了。秦渡做好了心理准备,把手里的照片翻过来,。
和其他任何一张都不一样,这一张很简单,笔迹更是仓促,像是在情急之下写下的,最后一个字甚至糊成一片。
“宝宝,盒子里有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爸爸不在了,会有人把钱打给你。”
“宝宝,爸爸永远爱你。”
秦渡对自己的判断很准确,她又哭了。那么多年心里的猜想终于被验证,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打开这个盒子,不能早一点放过自己。
秦渡一边擦眼泪,一边在盒子里翻找,找到那张卡以后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找到最近的一家银行查询余额。输密码的手不停颤抖,秦渡咬着唇,恨自己为什么不把药吃了再出来。还好孙阮不放心她跟到这里,看她凌乱的模样,孙阮赶紧掏出随身带的水和药喂给她。
“怎么了,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
“阮阮,你帮我查一下,这个卡里有没有钱……密码……密码是我的生……我的生日……”秦渡哭得气都喘不上来,孙阮什么也不问,立刻输了密码。
直到看到余额为0的那一刹那,秦渡急促的心跳才终于平复,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缓缓地滑到地上,捂着脸啜泣。
“到底怎么了?”孙阮赶紧把卡拔了,把人扶起来,“别哭别哭,如果你钱用完了可以先用我的……”
秦渡却一把抱住她。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阮阮,这个卡里没有钱,说明我爸爸还活着……”
秦渡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好像已经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知道自己是高兴的,这些年里,自从秦格失踪,她就没有这么高兴过。这些年里,她没有任何关于秦格的消息,如今至少能确定他的生死,秦渡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孙阮看着她这副模样揪心得要命,她不知道秦渡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叶峥走了之后,秦渡就性情大变,现在甚至还患上抑郁症。孙阮只能抱着她不停哄,看她回家以后亢奋地收拾好一切,恨不得立刻就出发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担忧。
“秦渡,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我高兴啊!我特别高兴。”秦渡搂着一个布娃娃,笑得天真无邪。
那是秦渡在南京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那是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