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座邀请美驻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葛罗夫将军于新都大戏院欣赏筱老板的拿手好戏《长生殿》。
新都大戏院三层,外形雄伟瑰丽,内部富丽堂皇,座位宽大舒适,灯光音乐一流,楼上楼下可容千人,是首屈一指的戏院之一。
当晚,名流云集,被邀请者除中美双方海陆空三军将领及军官外,上有市政府高级官员,下有工商社会名流,星光闪闪,绅士名媛,珠光宝气,为多日来前所未有的盛会。
宾客七时入场,座无虚席,全场秩序井然,八时节目正式开始,此时广播中突然响起中英双语,报告总座莅临,灯光也同时向他们一家打照过去,全场人士,可清楚一睹其风采。楼上的还好,楼下的莫不惊喜兴奋,一起起立致敬,报以如雷般的掌声。
总座满面笑容,一面频频颔首致意,一面以手势请大家坐下,等他坐下后,全场才又安静下来,跟着大灯改为小灯,揭开帷幕。
这时艳丽如仙的筱老板出场,飘起悠扬的国乐,一众人看他一举手一投足比女人还女人,沉迷惊叹。
某间包厢内。
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来者脚步声消匿无踪,豪华的水晶灯直垂下来,精光灿烂,璎络几乎一串串碰到他的头顶。
“恭喜三公子入主军统。”来者笑道。
“我是局长,你就是副局。”靖麟徵把目光从台上收回,“坐。”
廖钤笑逐颜开:“多谢三公子栽培。”
“先帮我做件事,事儿办好了,位子才算是你的。”
忙把屁股坐正,廖钤答:“三公子尽管吩咐。”
“师鹤徵给鄂系督军送金条去了,知道?”
“是的。”
“老头子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可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你懂?”
师秘书哪里惹到三公子了?廖钤心忖,那位现在可是机要秘书、地位不同一般哪!
“三公子是想——教训他?”
“教训?”靖麟徵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鼻内哼了声:“你胆子未免太小了。”
“那三公子的意思——”
靖麟徵手照脖子处一抹,廖钤倒吸口冷气。
麟徵睨他:“怎么,不敢?”
“不——不不不不不,”这可关系到副局的位子啊,廖钤咽一咽唾沫:“暗杀?”
“不能暗杀,老头子会查。”
“那——”
“意外。”
廖钤恍然大悟:“高,高啊!”
“我想好了,在路上制造一场‘车祸’——”
“对,撞死她!”
“不,”麟徵摇摇中指:“不死,让他住进医院,再通过医护人员,使他长期不能离院,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这得有多大恩怨?廖钤想,口中道:“好,好!”
“别光叫好,说说怎么实施?”
“这个嘛……要想撞得万无一失,最好紧跟在姓师的车后,选一辆构造结实的——”
“德国车。”麟徵道。
廖钤点头:“德国车好,再换上防弹挡风玻璃,当师鹤徵的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时,便猛撞过去。只有当对方的车处于静止状态时,两车速差最大,车内的人才容易重伤。撞击后,司机马上弄坏自己车内的制动器,这样驾驶人员的罪责就轻一些……”
麟徵听得连连点头:“可行,可行。只是谁来担任这个司机,你想过没有。”
廖钤已做好心里准备,深吸一口气,道:“三公子,我愿意亲自一试。”
“哦?”
“这是三公子对我的信任。我明白,这个任务很重要,交给别人,三公子不放心,不如我亲自出马,这样也便于保密。”
“你都想清楚了?”
“廖钤为三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靖麟徵对他的态度很满意,露出笑容,道:“万一事件发生后被法院判刑,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很快出来。”
“是的。”
“趁师鹤徵回来之前,预先开车踩点多次,确认他住所附近的交通和来回经常经过的几条马路——”麟徵提点道:“附近巡捕房也安插一些特务处的人,出事后疏通方便。”
“明白。”
“等他回来就动手。”
“是。”
了结完这桩心事,靖麟徵舒心了,视线重新投向下面,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台上的人儿娇滴滴,懒洋洋,轻移莲步,万缕情思似丹田涌出,娇慵困倦,真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道:“如果男性之间也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作‘天生尤物’的话,这个人就是筱老板了!”
廖钤道:“是啊,男人看他像女人,女人看他是男人——”瞄麟徵一眼:“可惜名气太高,我们三公子对他那么献好——”
“他现在可是‘艺术家’。”
廖钤听出他口中不屑,涎笑道:“不过报上捧的,说来说去,下三流戏子而已,给他们面子请吃饭,拿三捏四,总有一天让他撞到我们手里。”
可不是,如今军统在握,想要为难个把人,不费吹灰之力。
“是阿,总有一天……”麟徵啧啧嘴,弹一弹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过我的宝官也不错,等戏散了,咱们去乌衣巷乐乐。”
“好咧!”
两个小时后,全场起立欢送总座。待他离开,那些分散在座位、包厢、过道、停车处诸门户的警卫才撤离,麟徵半道里拐弯,直驶乌衣巷,却发现院门是开着的。
闵子玉直觉不对,先他们一步进去,看到院中情形,失声。
石地板上,躺着一个用帆布裹起来的东西,掀开,呈现眼前的是一具近乎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赤裸尸体——正是宝官。
他面庞栩栩如生前,秀气得像女性,眼尾和脸颊处,宛如唱大戏时上妆,残留着一抹妖艳的红,闪着细碎的金光,湿漉漉的黑发上绑着用来勒额的缎带。
从喉咙到小腹,他的身体上膛全部被剖开,内脏器官也被掏走。没有血,只有一道长长的黑洞,仿佛一条被取出内脏又被塞满河泥的鱼。
随后两步的麟徵目睹如此场景,觉得要呕出来了。
廖钤盯着尸体,艰难的咽着口水,嘶哑的说:“太残忍了,谁、谁干的?”
唯独闵子玉一丝不苟的观察:“他是死后被开膛的,致死原因——应该是溺毙。你们看他的头发,湿的;帆布上有水迹;他的嘴,一张一合,仿佛试图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
“别说了!”麟徵看一下四周,觉得这个地方突然变得无比昏暗阴冷:“院里其他人呢,都死了吗!”
“恐怕被清干净了。”闵子玉握住手枪,环探一周回来,“一个人也没有。”
廖钤头皮发麻:“到底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知道宝官是我们三公子的人吗?打狗还要看主人——”
“慢。”
“三公子?”
“这是杀给我看的,”靖麟徵一字一顿道:“他们在警告我。哈,哈,警告我!”他转向闵子玉:“你知道哪些秘密组织会采取如此变态的手段?”
“也许——青帮?”
“但霍听莺我认识,不太好打交道的却是那个唐君霈,莫非姓唐的……”
“谅他们没那胆子,敢动到三公子头上来!”廖钤喊道。
靖麟徵横他一眼,“当年老头子发迹,靠的还是青帮,你懂什么!”
廖钤讷讷。
“走,去找霍听莺,无论是不是他们干的,总能摸着点眉目。”
三人匆匆赶往霍公馆,然而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他们在午夜的街头被拦住了。
入夜的石头城与白天的石头城完全变了个样,三三两两或短褂或黑礼帽的人四处游荡,码头、妓院、不夜城,说游荡,又好似随时待命,某一瞬间,大家同时动手了,坐在汽车上的三人看到,那些原该彻夜狂欢的灯光一处处熄灭,而聚集在霍公馆里的那些大小头目,在等待老大开会前的松弛时光,吸烟、聊天,不时为一个个下流的黄色笑话而哈哈大笑。
一切和往日都没有什么两样,金陵的天、金陵的地,他们在金陵的日子,似乎总是如此;人世间的秩序,似乎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为钱生、为钱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直到大群不明人物冲进会议室,他们还在继续着那些话题,几乎是在稀里糊涂、目瞪口呆的情况下,他们被按倒、下枪而绑起来。
然后,他们被堆粽子般堆到霍家那庞大客厅一角,二楼下来的楼梯上,形容狼狈、被人捉住的霍听莺,和手托黄金烟杆的唐君霈出现了。
“你看,不是少君不整你,只看他想不想而已。”唐君霈居高临下的道。
“少君深藏不露,霍某认栽。”霍听莺道:“不过,要想处置霍某,按规矩,该到祖师爷堂前,由大佬们裁断;更何况,霍某自认没有违规,到执法香堂前,也说得了话!”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神不知鬼不觉?霍听莺,你私通日本人,派手下镇压抗日运动,残害爱国人士,倒卖军火粮食,大发国难财——桩桩件件,你敢说你没有违背祖师条例?!”
客厅底下嗡嗡一片。
“我——”
“青帮规矩,待人接物,仁义当先;大仁大义,更该当先!你连大是大非都分不清楚,你这是甘当日本人的走狗,做汉奸,还是大汉奸!”
“……”
众人惊呼声中,霍听莺突然往楼下冲,然后,一声枪响,他倒在楼梯上,连滚带跌栽葫芦扑通下来。
“老大!”
“霍爷!”
他仰面倒地,眼睛还睁着。后背血洞晕出一片鲜红,渐渐污洇身下木地板。
唐君霈手中的黄金烟杆不知何时成了一支小巧手枪,而那正中心脏的一击,毫无疑问正从正冒着青烟的枪口射出。
“青帮可以收留空子,但绝不容忍汉奸。”
他俯视众人,缓缓道。
在下面押解的单小侠闻到一股异味。
他皱皱鼻子,踢脚下被吓尿裤子的一个头目一脚,啐:“……一群稀松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