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战之场,之尸之地。
晚上下起细雨,一会儿停了,凤徵披上披肩说出去走走,江沧死活不答应,凤徵说这儿不是租界么,江沧说这儿属于租界边缘,离日本人近得很,凤徵说好吧,那就在院里坐坐。坐着坐着就攀到矮墙上去了,吹了会儿风,然后顺了下去。
红砖路被雨水润成了鲜洇洇的红色,高大的尤加利树在路两旁,淡淡的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渲出淡淡的影子。
日本人限电,路灯忽闪忽闪的,一种不知名的拖着两片长长翅叶的小飞虫在低空盘旋,偶尔栖在人身上,很容易罩住,扭啊扭的两下三下就自己把自己透明的翅膀给扭脱了,“笨。”凤徵发噱的看着它们,张开手指,让它们从指隙里漏出去。
继续前行,独自一人静静的,没什么目的的,街上静得可以听见回荡的脚步声,直到看到对角一幢徐徐冒出青烟的房子。
烟不大,已经渐渐熄了的模样。又是一栋被烧毁的房屋。
好像有声音传来。
再过去就出了租界。凤徵停一停,隐约一声女人短促的、声嘶力竭的尖号。
然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任耳朵竖得尖尖,也听不到了。
她加快脚步,越过一户人家外面的矮树丛,七弯八拐弯弯曲曲的,终于又有声音传来:“救命!救命!”
她看清楚了。
焚毁的房屋前,石头台阶上,一个带着钢盔的男人正将一个女的按在身下,嘴里囔囔着日本话。
女人的衣服已经被撕开大半,两条腿乱蹬着,惹得那个日本兵更加兴奋,用力在她脸上身上乱啃。
“走开!走开!”
厮打中冷不防女人挣脱一只手,揪住日本兵的头发,拼命地扯,日本兵大叫,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女人拖住他的胳膊咬,日本兵骂:“八格牙路!”
他放开她,将转到背后的步枪抄下来,刺刀对准女人的腹部就要刺下!
女人双手反射性的捂住面孔。
凤徵未料变转这样快,疾步上前,心内暗骂,来不及了……
砰!
一声枪响。
准确的击中日本兵额头,他双目圆睁,一声未吭地倒了下去,保持着狰狞的面目伏在女人身上。
女人一楞,忙将人掀开,倒不急着掩衣服,先是朝死人踹了几脚,居然也不害怕,狠狠吐了口唾沫,“侬个三岛的三寸丁!不得好死!”
边又气愤愤地把日本兵咂过的地方死劲擦,简直想把那些肉擦下去一样。
凤徵倒不担心她了,去寻那开枪的人。
树丛后,卫六含笑出现。
若不看他手中转儿圈的小珍珠柄手枪,十个中九个人来,那副淡淡的模样,都不会相信开枪的就是他。
“……你怎么来了?”
凤徵惊讶乃至惊愕,以他的身份,无论时机还是地点,绝对是避讳。
“想来,就来了。”
女人说这本是她家的店,她男人入赘她家,却在日本兵来时卷了家私逃之夭夭,父母守着店铺,旋脚又被日本兵一顿好抢,老父亲气倒了,噩梦却远没有结束,第二批日本兵又上门来,见什么也没有,呱啦呱啦一阵乱叫后就烧了店,他们一下子成了难民。
难民的生活喝口水都不方便,老父亲是地道的上海人,受不了这份折磨,撒手归天;她和母亲顽强的活着,天天挨炸弹,饿肚皮,喝混水,住席棚,实在熬不住了,趁着天黑穿过日军的封锁线,跑回来想看看原先的房里有没有什么能翻出来去换点儿吃的,天杀的又碰上日本人。
“侬救了我一命,还没谢谢侬。”女人揉着被揍得肿起的面颊,将发丝拢拢,朝凤徵道。
“快回去吧,”凤徵披肩解下不由分说罩到她身上:“小心点。”
“唉——”女人遗憾地望向废墟堆,没淘到什么,回去后怎么办?
凤徵想起来自己耳朵上两粒珍珠耳环,取下,塞给女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我要是住得离这儿近,直接弄一袋子吃的给你拿回去,可惜远了些,又不安全。”
“这怎么好意思。”女人翕张着嘴。
“快回吧,天晚了,租界里的人尚且不敢出来走动,你尽量躲着他们走。”
女人又唉了一声,转身离开。
凤徵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伫立一回,卫六就在她后面,也不说话,但眼睛始终不离她。
千言万语,都是多余。
他张开双臂。
她耳上烧红,一言不发投入他怀抱。
他身上干净清冷,她贴在他胸膛,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心里泛起莫名的喜悦,以及安心。
“谈判辛苦了。”他在头顶道。
“日本非逼我们接受条款才肯停战,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拖呗。”
“再坚持两天,我大哥那边差不多了。”
“哦?”她欣喜仰首:“美国肯借款?”
“不单借款,还会派一位陆军中将来华担任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办理所有在中国的美国军贷援华事宜,日本如要再横,那就看看,到底谁拖得起谁拖不起。”
“他们是想根据局势获取最大利益。”
“十三条一定不能签,签了要被骂卖国贼的,明白吗?”
“嗯,我懂。”她在他怀里点头。
他轻轻吻她头顶:“我会一直在暗处保护你,直到你回陵。”
“其实——”她顿了顿,“算了,不说了。”
“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说——啊,莫非被感动了,要表白?”
“才不是呢——”她愤愤抬眸,却撞进他宛如幽潭的黑瞳。
淡淡的月光下,大概因为下过雨的关系,有些散落的发丝垂落在他眼前,使他的脸有种半隐半现之感。卫六的五官本就是趋于古典的,有时凤徵看他,会越看觉得怎么会越好看那种,然而当他穿起军装扣子扣到下巴一丝不苟的时候,就会带上锋利,古典与锋利的完美结合,加上他那只黑黝黝的戒指……等等!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想抓住,然转瞬即逝。
连尾巴都没捞着。
“——才不是什么?”他好心情的接她的话问,语气慵懒。
她甩甩脑袋,摒开那些乱七八糟:“我是说,要是我们跟北方一样,能打赢日本人,我们就不用看日本人的脸色了,也不用仰承美国人的鼻息,上次你说总座猜忌你们,可面对这种国有外虏,就不能先把内部恩怨放一放?”
“哦~~~~”卫六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得更开怀:“你是说他该派我来打仗?你确定我打就能赢——想不到我的大猫对我这么有信心哪!”
凤徵哼了哼,低道:“我、我没事闲着就了解了下你以前的战役记录,你、你不是‘军神’吗?”
“嗯嗯。”
我现在不是在夸你!!!
她瞧他一副受用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肘拐他一下,他毫不躲闪的受了,然后竟得寸进尺的将头一下搭在她颈窝:“阿,我死了。”
气息热乎乎的吹过她耳畔,凤徵鸡皮疙瘩掉满地,每次聊着聊着就能离题十万八千里到底是什么节奏!
她努力扳正他毛茸茸的头:“喂——”
近在咫尺。
他毫不犹豫凑过来,对着她啄了一下。
凤徵呆了。
他又亲一下,瞧她呆呆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噙笑,又是一下。
完全不是对手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凤徵只觉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直至唇畔有由啄变成啃的趋势,她才慌慌抵住他的脸,恼羞成怒:“这可是在沦陷区!”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这些应该等回了金陵再——”好像也不对?
“啊,等回了金陵我就什么都可以做了?”他握住脸边的柔胰,笑不可抑:“直接上门提亲也可以?”
你等着被我弟弟轰出大门吧。
凤徵心内吐槽,不敢接他话了,越接绝对越对自己没好处。
“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瞧她郁闷的模样,忍笑忍得辛苦,面上还很欠扁的一把搂住她,沿着红砖路往回走。
她闷闷走了会儿,感受到他胸腔震动,蓦然明白过来:“你耍我!”
“我认真的。”
“才不是。”
“我是。”
“谁信——”完了,又要被他带沟里了,她赶紧拉缰,停止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的愚蠢行为,咳嗽一声,“那、那个,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对了,总座既然能让卫总长重回财长位置,你为什么不可以?兵权就那么重要?”非得死死抓在手里?
卫六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夜,“记得当年我们曾谈过的罗伯特·李将军么。”
“啊,那时我们还是在圣约翰的图书馆里——”
“我有没有说过,就是那番谈话,你让我印象深刻。”
“咦?”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凤徵其实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理论搬出一套一套的,学生意气,自认挥斥方遒。
“就算我想成为李那样的人,可他却不相信会有李那样的人。他只相信紧握在手里的一切,尤其兵权。”
“你每次用完不都归还给他了吗?”
“但我是‘军神’。”
她懂了。
军神,人们越是崇拜他,在老头子那里,就越是枷锁。
以至于他取得的胜利越多,暗中积累的猜忌就越高,越是大型战役不敢让他上,君听过陈桥兵变否?君闻过军队哗变否?谁知道也许突然某天,一根稻草就压死了骆驼?
“可是——可是——”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吧?
可以用的人不用,用了的人也不见得能给予全部信任,这样下去……
来时并未觉得红砖路如此漫长,两个人并着肩默默地走着,卫六从路边摘下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替她别在鬓边。
莫名心情就好受点了,她笑笑,摸一摸:“谢谢。”
他两眼注视着她:“你们也是靖氏儿女。”
——!!!
她猛然停步。
他无比温柔地看她:“不怕。”
“不,我们不是——”
“是不是,都不怕。”他重新倾身抱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所以师鹤徵,他望向不知名的远处,你是沾了你姐姐的光,知道吗?
由于美方的强势介入、以及十三条的曝光引起哗然一片,日方的态度终于不再如一开始蛮横,中方一面在谈判桌上折冲斡旋,一面强化上海周边的军事力量,以此为后盾,八月底,双方终于达成中日上海停战及日方撤军协定。
主要内容包括:双方正式停战,中国军队留驻现防地;日本军队撤退至公共租界及虹口越界筑路区域;设立公共委员会协助布置撤退日军与负责接管任务的中国警察之间的移交事宜……
看似和平友好?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