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医生给胡森拔了牙,然而病牙虽去,肿仍未消,痛则更甚。胡森问廉医生怎么回事,答曰病根甚深,心急不得,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又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帅务必宽心。
好吧,看在严参面子上,胡森咬牙忍着,这样过了四日,这日大清早,关副官等了许久不见大帅出来,敲门进去,大帅竟是昏迷了!
大家慌了饺子,赶忙叫廉医生来看,廉医生赶到,将灯光器材布置停当,对准一看,皱眉道:“非开刀不可了!”
马桂在外,旁边只有马成瑞在,听了有些茫然:“开刀?”
“是的,牙根化脓,连着脑神经,不开刀性命不保。”
马成瑞看看严参,他没表示什么;还待找人商量,廉医生已不由分说,载上橡皮手套,将医疗箱子打开,低头弄一阵,操刀上前。在马成瑞及一众部下的紧张注视下,突然红光闪现,胡森口中喷血如箭,一声惨号,浑身抽搐,很快地双足一挺,竟是没有了呼吸!
部众们既痛且惊,抚尸大哭,马成瑞跳脚:“把大门关起来!给我宰了这个姓廉的!”
群情汹汹,廉医生往严清身后躲,严清一看要闯大祸,不能不出面力劝,廉医生就在他几个手下护卫下,乱糟糟一片喧嚷中,抱头鼠窜,溜之大吉。
司令处乱成了一锅粥。
以一个小小医生,将豫系搞得天翻地覆,像是天方夜谭的事。
然而事实证明,现实的发展比天方夜谭更出人意料,整个事态就像拉一辆被松了缰绳而正在下山的马车,狂奔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卫六、凤徵、鹤徵、龙徵、刘景和、燕徵、嘉人、秀城,八个,头一次那么齐全的聚在一间小屋子里,开会。
胡森因牙痛身死,不管各方怎么看,笑话也好阴谋也好不敢相信也好,之后三天,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事件,走的走,叛的叛,以至于本来明明高歌凯进风头正盛的豫系,出现树倒猢狲散的趋势。
先是,被胡森留驻大本营的原参谋长江桓发表声明,电告全国胡森在豫一系列之搜刮民脂民膏的胡作非为,又是派款又是拉壮丁,使得全省凋敝,根本失了民心,于今苍天有眼,贼以得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胡森家人及相关人员软禁,宣布主豫。
这个消息一传出,马成瑞呆不住了,宣布要领军还豫,为大帅杀了这个叛徒——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幌子,实则为了去夺权。
马桂不同意,列举的理由是大帅死因尚未水落石出,而且大帅一死,四周虎视,必然不稳,江桓背后定有支持他的人,不可自乱阵脚,等看清楚形势再说。
马成瑞不干,当晚拉了他的那一师拔营走人,结果不出马桂所料,还没入河南境内,便遭遇到了晋系的倪大岩,马成瑞还以为援兵来了,这可是支持咱们打皖系的啊!结果人家反戈一击,马成瑞猝不及防,大败,不但军队人马给人家充了物资,自己也在逃跑中被一枪穿了脑袋。
便宜谁都爱捡,晋系不是独一份,在内阁诡异的沉默下,各路军阀纷纷坐不住了,闻风而起。要知道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地盘多,可一般情况下都是划定了的,各家是各家地上的土霸王,一旦哪块地盘要是突然没了主,那不亚于半地里出现一根香喷喷的肉骨头,哪只狗能忍住不去抢?
更何况某些饿久了的,譬如说之前在中原大战中输了的晋系。
于是乎,原本某些还小心谨慎持观望态度的阀派,看到作为豫系旗下劲旅之一、在战场上也算得难缠的马成瑞部居然如此轻易被倪大岩收编,偌大一块肥肉自动送上门,那是谁也坐不住了。
倪大岩是谁?公认的没头脑傻霸王啊!
他都张嘴就来,咱比不上东北王比不上安福系,但好歹自认不输他,豫系地盘不小嘛!
你说江桓?呸,一个参谋,那算什么玩意!
先下手为强。
于是乎,围绕着豫系的地盘,一场各显神通的争夺战开始了,直鲁豫在外号称大同乡,现下大同乡之一遭了难,另外两个可毫不手软。连陕西那帮土匪也来凑热闹,顿时报上纷纷登载之,称为“第二场中原大战”,好听点的说是群雄逐鹿,不好听的是红眼狗疯抢肉骨头,除了河南本省,那些刚刚被扫到豫系碗里、豫皖交界处例如毫州孙家镇之流,统统被他们当成了目标,康乐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是看我爹没动作是吧,真敢把手伸过来!”刘景和愤愤。
“刘大帅确实表现得有点low啊,”燕徵懒洋洋看着自己的指甲,哎,没一个长的了,“想想我们在这里呆了多少天了,还没把我们弄出去。”
刘景和道:“是我们自己不想出去好吧。”
“Nonono,那是你,不是我。”
刘景和道:“懒得跟你说。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不要插嘴。”
燕徵切了一声,正要反驳,卫六开口:“也许刘大帅不动作是有原因的,譬如现下的状况在他预计范围内的话。”
闻者一楞,刘景和道:“不可能吧,他早知道胡森会死?这太搞笑——不,是太牛了,虽然我承认他牛,但也没这么牛。”
凤徵道:“对,固然胡森之死充满疑点,我们之前讨论过,比如那个牙医的出现是不是有人安排,他的死是不是人有意为之……等等等等,但,就算有人害他,从事情发展的轨迹来看,更像是他们内部自己干的,而非外人。”
“如果他们内部出了叛徒呢?”
不是吧,还连环计?
鹤徵看看姐姐,拍拍她的手:“不用想得那么复杂,想想我们的秘密局、军统是干什么的,事先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亦不尽然。”
凤徵道:“间谍?”
燕徵拊掌:“是呀,之前肖刚不就是么!说起来縻哥哥,有没有人跟你们联系啊,连孙家镇那种地方都有我们的人了,康乐不会没有吧?”
卫六缓缓答:“自然有。”
“那他在磨蹭什么,都这时候了,还不带我们走?”
“他藏得比较深,不到万不得已,不方便暴露,否则我方前功尽弃。”
凤徵忍不住失声道:“难道那个牙医就是他——”
卫六摇头,“不是他,也非他安排,他是另外的任务。不过现在既然胡森已死,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所以我把大家集合起来,也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笃笃。
门适时响了两下,卫六去开门,他身后一个中年人现出全貌,凤徵发现竟然是认得的:“——关关关关关副官?”
“现在已经不是副官了,职部关白。”关白朝青年男女们一圈拱手:“关白见过各位少爷小姐。”着重又向龙徵燕徵道:“大少爷,二小姐。”
“他是个副官?”燕徵问。
“是胡森身边的副官,位子还挺高的。”刘景和兴致勃勃:“你到胡森身边是刺探什么的,多久了,谁派的你,我爹、秘密局,还是军统?”
“回刘少爷话,属下隶属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情报处外勤科晋陕区密查组,三年前派到胡森身边。”
“哦,原来是四少的人,怪不得跟卫六联系。”刘景和道:“名字可真够长的。”
卫六道:“不多说了,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据消息,晋系鲁系一西一东正往康乐夹击而来,而马桂的意向,是死守康乐。”
“他不守也不行,不然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刘景和幸灾乐祸。
龙徵道:“刘大帅到现在还不收复他自己的地盘吗?”
关白道:“我们的人正赶来,故而属下建议从南城走,乘船过潾江,趁战争还没打起之前,找到接应我们的人。”
刘景和敏锐地道:“不是我爹的人?”
“大帅自然也会派人,但要等大帅发起攻击,大概还要过一些时日。”
刘景和福至心灵:他爹是要坐收渔翁之利!
怪道一直不动……
不过这个一直不动,到底是真的早就预料到了胡森之死呢,还是另有安排?
如果是前者——
水太深了,诚如他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想下去。
“总算可以走了!”燕徵欢呼:“我真想念爷爷和爸妈!”
关白微微一笑:“上头各位都很担心大少爷及二小姐,不过因为只能是秘密进行,让少爷小姐受苦了。”
康乐城垣是个品字形的轮廓,东西北三面,已经挖下了战壕设下工事严阵以待,而南面沿着潾江,通常把这一带叫南墙的,却还没有动。
南墙不算高,普通只有两丈多,有一座主要建筑叫溯水楼,临水而望。关副官弄来一辆卡车,让他们藏在后面,待到天黑,汽车驶上柏油路面。
扒开车篷子的缝隙往外望,两面稀稀拉拉的灯光,不见一家敞开的门庭或窗户。除了岗位上的哨兵外,行人很是稀少,偶尔跟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却看到两个穿军服的人,很严肃的挺了腰杆子坐在里面。凤徵对这座城说熟不熟,偶尔知道经过些什么道路,大概半个小时,汽车停了,来到一座城门洞口上,电灯下,一排士兵矗立。
关白跳下车,跟其中一个大兵递上根烟,说了几句话,大家的心都吊着,好在事情顺利,关白一会儿又重新上了车,继续前行。
“到了。”
篷布掀开,江面的寒风吹过来,似乎隐隐听到水浪声。
大家陆续跳下车,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左顾右盼,潾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闪动着流水的小波浪。
“船呢?”燕徵问。
“前面,还需走一段路。”
他分了两支手电筒,大家鱼贯而行,悄悄地顺了江岸走,大约十来丈的时候,果然一只隐约的小划船系在岸边,关白挽了绳子扶住,接大家陆续而上,自己才最后上了船。
篙子一点,船动了。
先是关白一个人来回走动撑篙,然而待到离岸渐远,河水也越变越深,他显得有些吃力,少爷小姐们问有没有桨——风和日丽之时,他们不乏在玄武湖泛舟的经历,自认还是颇能显摆两下的。可惜关白说没有。于是大家争拿着篙子向水里试探——真有深不见底的感觉,最后还是卫六和刘景和有两膀子力气,总算帮了点忙。
上岸的时候开始飘小雨,路是土路,脚上不免沾上点点泥浆。燕徵抱怨:“到底要走到哪里去?”
引路的关白回首:“好了,好了,前面就是新桥,两山中间前面一堆屋脊就是。”
大家加紧着脚步,忽然前面几盏灯光闪了一闪,有人喝道:“是谁?”
关白失声道糟糕,难道这里已经被人占了?
灯光靠近,却惊讶的发现居然和他穿着一式的军服,关白当下就想:被马桂发现了?
几人僵立着,哨兵之一刚要开口,关白恐他问今晚口令,抢步向前先发制人道:“我是奉师长令,前来这一带探查情况的,你们是哪个团?”
“马座?”
废话!
关白和卫六对视一眼,关白说:“我们风雨里跑了几十里,想着今晚找个地方休息,既然大家是一路,那好说话。”
哨兵踌躇了下:“团长不在这里。”
“哦,我们不——”
卫六一扯关白,笑眯眯:“团长不在这里,营长在这里了?”
哨兵又犹豫了下,答:“营长也不在这里。”
“那营长在哪里呢?”
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卫六干什么,团长营长不在才好吧,哪有这么紧赶慢赶着打草惊蛇的?
哨兵道:“长官们上午在这里的,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
“想不到扑了一个空。”卫六做出失望的神情,“这样吧,我们先到这里住一夜,明天也许长官们就回来了,到时再作商量。烦你们带一带路。”
两个哨兵走出两步,低头交流了两句,尔后他们走过来:“走吧。”
云遮住了月亮,天沉沉,哨兵甲带着他们到了街上,黑魆魆里,镇市上是什么情形,已经看不出来,偶有门缝中露出几条灯火的火线。哨兵甲到一座屋檐下停下,和那儿的一个士兵说了什么,那士兵点头,哨兵道:“你们跟他走。”竟自走开。士兵指指前方两扇门,那里露出灯光,他道:“请到那边去。”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底儿,觑向卫六。连关白都七上八下。卫六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凤徵靠向鹤徵耳朵:“你瞧出什么来了吗?”
“有点蹊跷。”鹤徵低声答:“先看看。”
大家走过去,那露出灯光的地方是一家店铺,桌椅都搬开,斜堆在屋子角。柜上放了一盏灯,此外一无所有,大家站着空荡荡的愈发踌躇,那士兵又引了一位长官走进来,他自说是参谋主任。
“勤务兵,搬两条板凳来让大家坐。”
卫兵应了,从角上弄了四条板凳列成两排,分宾主坐下。关白把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自诌姓白,是师部第五十六营的,参谋主任愕了愕:“你姓白?”
关白立刻警觉:“怎么?”
“没,没什么。”
关白道:“我好像没见过你。”
“各师人何其多,今个不就认识了嘛!”参谋主任哈哈一笑:“天色不早,诸位沿路辛苦,且先请去休息,勤务兵!”
他不等关白说话,就起了身。勤务兵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参谋主人道:“就在隔壁屋子里安下吧。”
凤徵她们四人在出发前全部换做了男装打扮,故尔这时也不便表示什么,随着勤务兵到了隔壁,里面一张木床放着,旁边一张方桌,放了灯和茶壶,勤务兵又搬了两张长凳进来拼了拼,道:“战时简陋,只能请各位将就一下。”
大家表示理解,勤务兵又问需不需要别的,大家也都摇头。
勤务兵走了。
各人在床上、凳上坐下,关白掏出挂表来一看,已是十一点钟,燕徵靠着秀城的肩膀,打个哈欠:“不行,我眼皮沉重。”
刘景和道:“我劝大小姐你还是不要睡的好。”
“不,走这么远,我精疲力尽了,非睡一下子不可。縻哥哥~~~~~”
卫六道:“你们几个女孩子在床上眯一下子好了,我们守夜。”
燕徵喜笑颜开:“还是縻哥哥好,不像某人,哼!”
刘景和道:“我才是为你们好,这地方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燕徵闭着眼:“有縻哥哥在,怕什么。”
刘景和懒得理她。
秀城让燕徵和嘉人在里面躺好,只剩下一点点地儿,她看看凤徵,凤徵笑笑:“我不困,靠一下就行。”
“我们一起。”秀城也微笑。
鹤徵道:“姐你到我膝盖上伏会儿。”
龙徵巴巴的看着秀城。
“喂喂喂,我说我们谈正事成不成!”刘景和受不了地。
“刘少你看出什么来了?”卫六好整以暇的从茶壶里斟水。
“你说说你好了,不是你最先发现的么?”
卫六倒不介意他语气,道:“关副官问那哨兵是哪个团下,哨兵答说团长不在;又问他营长在不在,答复是营长也不在——大家有没有发现,他是顺着关副官的话答的。”
“不错,”刘景和说:“就算马桂派人先驻守在这个地方,也不该是团长级别。”
“然后那个参谋主任我不认识,”关白接口:“虽说我不一定认识所有人,但能执行这种任务的,我不该没见过。”
“你猜,他到底认不认识你呢?”卫六含笑。
“六少的意思——”
“如果说他不认识你,你说你姓白,他表现得很惊愕;如果说他认识你,那个什么五十六营,他为什么不揭穿?”
几个人陷入沉默。而后,鹤徵慢慢道:“他认识你,可是基于某种原因,他又不能揭穿你。”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龙徵说:“照你所说,他早看穿了我们的身份,不,是关副官的身份?那他知道我们是逃出来的吗?”
鹤徵道:“我只有一个疑问,他们真是马桂部下?”
“对了,”卫六答:“这就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