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黟一刻也不肯多留地收拾好行装,赶在日落前下了山,临行前,他再次看了眼抓到的纸条,上面写着:鬼山十里外,户平村近日频遭獓狠骚扰,请求将此怪驱逐,100两;杀之,150两。
他犹记得在鬼山山顶上,一头身形似牛的鬼怪隐藏在暗处,带着血肉腐败的恶臭,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在蔺相安以眼神示意之后才退回树丛当中,而户平村临近鬼山,又恰逢是在蔺相安离开鬼山之后,户平村才遭到獓狠骚扰,若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作乱的獓狠便是蔺相安的那只。
白黟可以预见当霍子清得知他的任务之后,必然会要求带上蔺相安与他一道同行。所以他将纸条藏着掖着,没有告诉任何人,径自离开了盘云山。
三日后,红叶村
霍子清高高举起长剑,刺入早已腐朽不堪的木制地板,乌黑的木屑在剑下飞扬起来,散落到圆形的法阵上。
“好了吗?”蔺相安问。
“好了,你可以放手了。”
随着霍子清的话语,蔺相安放开被他缠在臂间的恶鬼。这恶鬼长得膘肥体胖,从外貌上看来完全想不出他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窃取偷吃附近居民的食物。他此时被蔺相安封在散发出阵阵寒气的冰块里,脚下是霍子清所高的阵法,随时就要被灰飞烟灭。
霍子清柱着剑柄底端,口中念叨着咒语,一道血色光芒自他手心溢出,而后犹如潺潺的河水般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渐渐扩散至整个法阵上,那恶鬼位于阵法之中,光流自然地攀沿上将他包裹起来的冰块,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直指中心。
恶鬼的眼珠子在眼眶中飞速打着转,嘴巴维持着张开的姿势,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就像临死前的哀求。
“子清,可以等一下吗?”蔺相安突然说道。
“为什么?”霍子清没有停下,只是不解地转头看向蔺相安,双目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蔺相安吃惊得张大了眼睛,“子清,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眼睛?”霍子清眨了眨眼,挤出一滴血泪来,他空出一只手抹了下眼角,看着手背上的血迹答道:“没什么,老毛病而已。”
“老毛病?”蔺相安忘记了自己为何要叫霍子清停下,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上,隐约记得他们在鬼山相遇时,霍子清的眼睛也如现在般滴出血泪,他还想再继续追问下去,那本应被冰封住的恶鬼忽然大喝一声,从束缚着自己的冰层中挣脱开来,攀附在冰块上的红流随之碎裂一地。
只见那恶鬼没有片刻犹豫,完全顾不上脚上沾着点点红光,转身就朝房子里面跑去。
霍子清立即从地板中抽出剑来,法阵随即消失,他握紧剑,跟在恶鬼身后进入到那黑暗之处。蔺相安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也追了上去,不久便在一个怪异的入口前见到了等着自己的霍子清,原本赤红的双目此时已经恢复回了清澈透亮的样子。
霍子清见蔺相安赶来,说道:“那只恶鬼跑到下面去了,我不清楚他在弄什么花样,待会你与我进去的时候务必替我做些掩护。”
“好的。”蔺相安点头应道,在霍子清做准备下去时忽然拉住后者,“子清,待会儿找到他后,暂且不要杀他,可以吗?”
“为何?”
“恶鬼不需要用食,他如此费尽心机获取食物一定另有目的,暂且看看再做决定吧,子清?”
霍子清说完解释后没有马上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蔺相安,直到后者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他突然展露出清爽的笑容,答道:“听你的。”
恶鬼所逃往的地方是个狭长的地道,与普通地道不同的是,这里的空气并不稀薄,甚至还有火把立在墙上,将地道照得通堂明亮。
“奇怪。”霍子清小声道。
“怎么了?”
“他身为恶鬼,本不需要照明也可以看清四周景物,黑暗对他而言也更为有利,可他却在这地道里设置了火把,而且——”霍子清舔了下手指,在空中试探了一下,“有风,证明这里有空气,相安,你说的没错,那恶鬼的确有古怪,我们得尽快跟上他才是。”
“嗯。”蔺相安不怎么认真地应声,转头看着他们身后,火光将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即使再细微的动作透过影子看来也像在张牙舞爪,似极了他孩提时在梦里见到的怪物,只是——只有一只怪物,蔺相安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脚下,那儿仿佛没有存在过任何东西似的空空如也,死人是没有影子的。
即使他们仍能一起做很多事,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阳光下行走于街市,吃着路边小摊上的食品,还有行医了……
蔺相安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胸口。
行医,他毕生的梦想,本是能够一步步实现的愿望,却随着那条棍子敲碎他脑壳的刹那变成了奢望。
“相安?”刻意放低的声音唤回了蔺相安的思绪,他勉强扯了下嘴角,迎向霍子清,“来了。”
他们一起穿过地道,来到了一个更大的空间,在他们看不见,接近拐角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子清,你在这等等,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等一下,相安,”霍子清一把抓住蔺相安的手,眼神中满是担忧,“还是我们一起去吧?”
蔺相安笑了笑,把霍子清的手从自己手上掰下:“子清,你不用太护着我,我又不是陶瓷做的,再说了,我是你的鬼宠,理应要保护你。”
“相安,你不是我的鬼宠,你是我的爱……相安!”霍子清怔怔地看着蔺相安飘到拐角,心里空荡荡的,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把蔺相安和自己栓在一起,却又不想见到后者受到任何作害,这种矛盾的感觉就好像浪潮般一遍又一遍地袭上他的心头,搅得他不得安宁。
“子清。”蔺相安从拐角探出一个头来,神情严肃,小声地说道:“你过来跟我看看。”
霍子清满腹狐疑,尾随着蔺相安沿着墙壁钻入拐角,里面比外面还要亮堂一些,幸好堆放的杂物也多,他迅速躲进了摆放在地上的几个旧木箱的后面,小心窥探着外边。
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几个月没有洗过澡,他们看起来非常的健康,眨巴着两双纯真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恶鬼从嘴里一样接一样地将先前窃取的食物吐出来。
先是包子,然后是整只烤鸭,接着是五颗鸡蛋,糕点……随着越来越多的食物被吐出来,原本膘肥体圆的恶鬼也渐渐瘦了下来,直到最后一点食物被吐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皮肤也失去了之前的光泽与弹性,变得暗哑松弛,眼睛下边像被毛笔画过似的带着一抹浓黑,唯有那双眼睛发出与他死气沉沉的身体截然不同的神采。
“吃吧,不够的话我再去给你们带些过来。”恶鬼慈爱地看着两个孩子吃着地上的食物,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脑袋。
“嗯嗯嗯。”孩子们不停地往嘴里塞着东西,高兴地应道。
“呵呵,别吃得这么急,小心噎着。”
蔺相安看着这情景,心生不忍,小声问霍子清:“子清,你要怎么做?”
霍子清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站起身,从箱子后面走了出来,叫道:“李大牛。”
恶鬼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用自己细得像竹竿似的身子挡在两个孩子面前,“你、你,你别伤害他们。”而那两个孩子仿佛没有注意到对面多了一个人似的,依旧埋着头,囫囵吞枣。
“子清,”蔺相安也将一只手放在霍子清肩上,祈求道:“别伤害他们好吗?”
“放心。”霍子清握住肩上的手,对着蔺相安露出安抚的一笑。蔺相安童年并不顺利,因此对孩子特别有爱心,见不得他们受半点委屈,而完全晓得这些的他又怎会舍得在对方面前伤害这些孩子呢。
霍子清向前一步,说道:“李大牛,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会伤害你们。”
李大牛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孩子们,小声地回道:“你、你问吧。”
“你可知你已是个死人?”
李大牛不明其意,如实答道:“这我当然知道,平常人又怎么能将吞下去的食物原封不动地再吐出来呢?”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死因?”
“几周前吧,连年的旱灾害得我这个庄稼汗血本无归,妻子早就难产而死,留下两个小的靠我养活,囤积的粮食被慢慢吃空,我不得不找了份散工,好不容易挣到点钱,买了点吃的回来,我却在烹煮的过程中睡着了,当我再醒来时,已经逃不出去了……”李大牛跪到地上,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抱着他们跑进了地道里,这儿以前是存放食物的地方,虽然是封闭的,但通着风,不怕被憋死,只要等火烧完了我们就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了,但是我——”
“但是你小看了这场大火的威力。”蔺相安接着说道,“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等火终于熄灭的时候,你们早已经饿死在了这儿。”
“我们?”李大牛笑了几声,“不对,只是我,我的一双儿女还好好的活着,正是为了养活他们,我才跑去偷那些活人的食物。”
闻言,霍子清与蔺相安面面相觑。
蔺相安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霍子清也摇了摇头,透露着一丝强硬与无奈,开口说道:“李大牛,你的儿女早就和你一样,死在了饥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