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盘山城已经相当远了。蔺相安环顾四周郁郁葱葱的草木,原本应该让人心情舒畅的景色却随着越发暗沉的天空而使他心情沉重不安。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随行在他身侧的两名大汉,贴身程度近乎是逼着他继续往前走,那个“老板娘有事要找你。”的谎言早就在他们挟着他离开盘山城的时候就不攻自破了。
蔺相安想逃跑,他手心攥着汗,心想要怎么从两个高他半个头,并且手持粗棍的大汉手底下逃脱,更何况他的腿……
蔺相安狠狠掐了一把那条不中用的腿,额头渐渐溢出了一滴冷汗。一阵汹涌的风浪忽然自山头向下翻滚而来,带去他身上汗水,同时也微微平复了他剧烈的心跳。
他快速瞄了眼山的另一侧,在被繁茂的树木遮挡的地方是一个乱葬岗,据说很久以前几大国交战,由于尸体数量众多,堆积成山,蚊蝇扰人,难以妥善处理,于是都扔到那里随意地埋起来;其中有战死的士兵,被施以酷刑而死的俘虏,还有受战火牵连的无辜百姓。一到深夜,林子里随处可见从乱葬岗中飘出来的鬼火,不时还传出凄苦的哭泣声或是哀嚎声,闻者无不惊惧,纵使是青天白日也无人敢踏进乱葬岗中,更别提路过了。
蔺相安想着乱葬岗,心里渐渐有了个计划。他若是想逃脱躲避身后的这二人,只要找个机会逃脱,而后伪造自己进入乱葬岗的假相,吓退这二人,即使无法吓退,他也能趁着二人搜索的时候逃到山下,既而获救。但他还有个疑问。
蔺相安快速向前走了几步,转身面对着两个大汉:“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二字大汉微微一愣,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率先脱掉了伪装,轻佻地对他笑道:“小少爷,你可还记得马二爷?”
蔺相安听得一怔:“谁?”
“马二爷,大富商,他在逛忘忧楼的时候看上你了,给了我们哥俩几锭银子,说要是能把你带去他那,就再给几锭。”大汉们摆弄着手里的粗木棍,棍子敲在他们掌肉里发出厚实的声音,足以证明棍子的质量相当不错。
蔺相安看着那两根棍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又后退了几步,这一次大汉们跟了上来。“劝你别打什么鬼主意,你想想,在富豪家你既能吃饱穿暖,又不怕被老板娘打,这种生活岂不乐哉。”
“要是觉得乐哉你们去啊,我相信你们被捅屁股的时候也一定觉得快活极了!”蔺相安愤愤道。
“蔺相安!”大汉们面色大变,又向前几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蔺相安连忙后退,差点跌倒。“停下!你们就不怕被我娘发现吗!?”
两名大汉均是一愣,接着不约而同大笑出声,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笑什么?”
“马二爷,大富商!”大汉大声重复了先前的话,一脸你丫的怎么还不明白的表情:“他只出了三块银条,就让老板娘欢天喜地把你卖了。”
“胡言乱语!”蔺相安气得咬牙切齿。“娘怎么可能会卖我。”
“哼,整个忘忧楼都知道老板娘嫌弃你,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可能……不可能……”蔺相安不肯相信,拼命摇着头。这么多年了,不管娘怎么打他骂他,他都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不是有句话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吗?
蔺相安掐了下腿,扪心自问:我像个宝吗?
原来根本就没人把我当成宝啊……蔺相安眼眶发热,苦涩的想到。
突然,一张俊秀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
不对,还有一个人。
蔺相安猛然回过神:还有一个人把他当成宝,而且一直在等着他。
“走吧,再磨磨蹭蹭下去马二爷可就要生气了。”汉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走……”蔺相安转身,估算了一下自己与后边两人间的距离,“我走就是了!”说完,他立即抬腿朝林子深处跑去。
“妈了个巴的,追——!”
蔺相安在山林崎岖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毕竟拖着一条腿,没办法跑快,只得不停在树与树间穿梭,借着树的遮挡尽力逃离大汉们的视野,然而一条腿始终比不上两条腿快,不久,蔺相安便被扑到他身上的重量给压倒在地。
那汉子将他翻过身上,手掌在他脸上抽了一下,蔺相安的面颊立即出现一个通红的手印。
“喂,轻点劲,要是你把他给打丑了,马二爷反悔不要怎么办?”
“放开我!我要回去,有人在等我!”蔺相安愤怒大叫。
“呸。”骑在蔺相安身上的汉子朝旁边吐了一口痰,“谁会等你这残废?别逗爷笑了,也就是马二爷图新鲜,才……”话未说完,蔺相安突然朝着他下身狠狠来了一脚,趁着他吃痛松手之际再次逃跑。
那汉子捂着胯下,疼得脑壳上直冒冷汗,心中一片恨意,早把什么银子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咬咬牙,冲着蔺相安逃跑的身影怒骂:“老子不把你这王八羔子千刀万剐,这辈子就把名字倒着写!”语毕,他瞪着另一个汉子,“看什么看,追啊!”
好不容易逃脱了二人的追捕,蔺相安喘着气,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游逛着,因为方才混乱的逃跑,他已然不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太阳又被厚重的云层所遮盖,只能凭着直觉寻找出路。
正当蔺相安在林子里转得晕头转向时,草丛里突然冒出的动静吓了他一跳。他盯着茂密的草丛,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走过去,迅速扒开草丛,大喝一声,一只肥硕的灰兔子被它吓得蹦蹦跳跳地跑了。
蔺相安看着那只兔子,自嘲地笑了笑,同时也松了口气,正庆幸着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一个黑影陡地从草丛中跃起,在他看清之前将他按倒在地。
那是不久前被蔺相安踢着蛋的汉子,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按在蔺相安嘴上,另一只手握着木棍,一下接一下地捅着蔺相安身体,缓慢地移到后者两腿间,咧开嘴笑道:“你说我要是用这条棍子在你这里来一下你会不会叫得鬼都被你吓跑?”
蔺相安从汉子赤红的双目可以看出对方此刻已经失去理智了,若是任由对方继续下去自己极可能有性命之危。他使出吃奶的劲扒下捂在他嘴上的手,张开嘴用力咬了下去。
“啊————!”汉子捂着手,惨叫出来,他手上的肉被咬下一块,直冒鲜血。蔺相安趁此机会,抬起那条还能动的腿朝大汉脸上踢去,那汉子也顾不得手上伤痛,将他腿挡了下来,正要开口大骂,突然转念一想,将那条腿放在了自己肩上。
蔺相安挣扎了几下,仿佛被石头固定似地移动不能,他瞪了眼大汉,那大汉对他笑了笑,抄起木棍朝他被举高的腿狠狠砸去。
奉水在床底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心想着蔺相安怎么还不回来,偷偷摸摸爬出了床,跳到了房顶上。
要下雨了呢。奉水动了动鼻子,舔湿爪子整理了一下毛发,在空气中搜寻起蔺相安的味道来,男人的气味若有似无,离城里远得很。
就算要晚点回来,用得着去那么远吗?奉水心生疑窦,跃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顶,跟着蔺相安的气味朝山上跑去。
一下、一下、又是一下,蔺相安清楚的听到自己腿骨被一寸一寸打断的声音,他手指掐进了身下的泥地里,面上因为剧痛而挂满了泪水。
“再得意啊?两条腿都废了看你还怎么得意!”大汉扔下蔺相安扭曲的腿,站起来朝后者的身上又踹了几脚,“喂,说话呀,你刚才不是叫得很厉害吗?哈哈。”
蔺相安被踹得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断腿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拉扯着全身的神经,疼得他几乎昏倒,他转过头,溢满泪水的眼睛怨恨地瞪视着大汉。
恶毒的眼神看得大汉脊背发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干嘛要怕个残废呢?
“瞪我?”大汉提着蔺相安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让我看看你这样还能不能瞪我。”他扔掉木棍,抬起手伸进蔺相安眼眶里将里面的眼珠子挖了出来。
“啊!啊——!啊!!!!!!!”无论蔺相安怎么捶打大汉钳制着自己的那只手都无法摆脱对方,他浑身抽搐着,大大睁着的右眼旁边只剩下一个血红色的窟窿。
蔺相安再一次被扔回了地上,已经虚弱得吭不出声来,只能依靠着双手在地上缓慢地移动。
“还敢跑!?”大汉怒喝,捡起棍子朝蔺相安抽去。
蔺相安毫不反抗地倒在地上,他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只能听着身上的骨头一截截碎裂的声音,用无神的独眼地盯着被随意抛弃在不远处,血淋淋的眼珠子。
大汉踢了踢他无力的身体,“怎么没有反应?被老板娘打习惯了是吧,我这就给你尝尝鲜。”他说着,棍子用力砸了下去。
蔺相安眼前再次浮现那张熟悉的笑颜。
对不起,不能跟你实现那个愿望了。
阖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接着,他在黑暗中听到自己头骨断裂的声音。
“喂,你怎么把他给打死了!?”良久,另一名大汉终于找到了他们,当看到蔺相安那张被棍子敲得扁碎的脸和满地的脑浆时不由地捂住了嘴,克制住呕吐的冲动。“你疯了!不要银子了!?”
“我……我也不知道,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把他打死了……都怪他!是他先惹恼我!”持棍的大汉终于恢复清醒,他扔下棍子,懊恼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别管这个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跟马二爷交待,对了,还要把尸体埋起来。”
“尸体……对!埋尸体。”
他们慌张地要将蔺相安的尸体抬离此地,却听到树上传来撕心裂肺的野兽巨吼,他们抬起头,只见一头身披鳞甲的妖怪蹲在粗壮的树枝上,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妖怪便从树上一下扑到之前持棍的大汉身上,几下撕咬便把大汉撕成碎片,另一名大汉闪躲时受了鬼怪一爪,也不管后背皮肉被掀起,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
没有继续去追,奉水转过身,看着地上蔺相安不成人形的尸体,目光满是痛楚。
他用脑袋顶了顶男人的身体,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男人的手心,当他认清对方绝没有可能再活过来的时候,立即在心里下了决定,开始啃食起蔺相安的尸体来。
算我欠你的。奉水边啃边想。
与红枣和小鱼的味道截然不同,带着怨念而死的人肉有着股黑暗至极的味道。奉水忍住几欲吐出来的冲动,一口一口,将男人连皮带骨,吞食殆尽。而后,他摇摇晃晃地朝乱葬岗走去,每向前走一步,身体就热上一分,即使是暴雨也无法将这热度冷却,当他终于到达乱葬岗山顶时,身后只剩下焦黑的足印。
奉水喘着粗气坐下,对天大吼:“过来!”
周围随意游荡的鬼火停了一下,然后全都向他飘来。
“过来!”奉水又大吼一声。
徘徊在乱葬岗的鬼魂们开始朝他飘来。
但奉水还不满足,他想着:不够,这样还不够。
“全部都过来!!!”
这回,无论是地上的还是地里的,鬼魂还是恶鬼,整个乱葬岗的鬼全都朝他飘了过去。
看着整座山的鬼在眼前聚齐,奉水终于放下心来,身子无力地摔倒在地。
“呵,蔺相安,你知道么,你可赚了呢!”
奉水最后望了眼悬挂于夜空中的圆月,如同被雨水洗净般透亮:“算了,不用你还了,被关了这么多年,好久没见到这么美的月色了。”
话音刚落,奉水的身体由内部炸开,伴随着巨响与四散的肉块,喷出的鲜血于月光下化为血雾,朝四周弥漫。
等到聚集而来的鬼们反应过来,才发现它们居然不知不觉中被血雾困住,如何也挣脱不了,更难以置信的是,它们正在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拉入爆炸的中心。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一丝不挂,混身是血的男子正蹲在那里。
当他抬起头,睁开发着蓝光的眼睛时,所有鬼都知道自己完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鬼王,是方圆五百里所有怨气凝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