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黟做了一个梦,通红通红的火光包围着他,将他的脸颊烧得滚烫,他听到远处传来刀剑声、哀嚎声、怒骂声。
噗哧——啪!
并不是很大的声响,却听得白黟一阵心悸,又一个人的声音消失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白黟想要尽快离开火圈,但每当他向前踏出一步,火墙便会涨高一丈,逼得他咬牙切齿,不得不后退。
噗哧!
噗哧!
噗哧!
外头的呐喊声渐渐减少,只剩下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白黟心急如焚,不由冲着火墙咆哮道:“让开!”
火焰跳跃了一下,而后扑到盖地朝白黟袭来。
浓黑的夜里,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在汗湿的被窝中醒来,他大口喘气,瞪大眼睛盯着四周,许久方才脱离梦境。
翌日,阳光明媚,白黟卷着两袖,在房前的晾杆上架起还滴着水的床单及被单。
“白哥哥!”舒芸兴奋地跑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淡色的衣裳,远看好像一个小雪球滚向了屋子,忽然,小雪球停住了。
白黟困惑地看向舒芸,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间脸色大变。
舒芸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震惊地后退了几步,脸色在怀疑与不敢置信间轮流切换,“……白哥哥,你尿床了?”
白黟也震惊了,他看看床单,又看看师妹,张口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师弟,师妹,大清早的就聊得这么起劲了?”霍子清爽朗的笑声由远而近传来。
白黟眼睛一亮。救星来了!
舒芸转过头,闪闪的泪花在眼眶中滚动,“师兄,白哥哥尿床了。”
“啊?”霍子清瞅了瞅湿漉漉的被单,又对上白黟求助的目光,心里立即有了答案,他弯下腰,和颜悦色地对舒芸说道:“师妹,床被盖太久了脏了也要洗的,不一定是因为尿床的关系啊。”
“可是白哥哥昨天才洗过。”
霍子清的笑脸僵住了。
舒芸见两个男人不说话,更相信了自己内心的判断,泪水花啦啦就流了出来,哭哭啼啼地跑开了。
“师弟,我尽力了。”霍子清一脸歉意对心如死灰的白黟说道。
卯时,盘云山众峰弟子开始练武,他们排成几列,随着响亮的口令动作,直至师兄弟间的比试开始。
白黟所位于的山峰,负责的法师名叫吕铜,同时也是白黟的师父,除了大师兄霍子清、四师兄禄元飞、五师兄陆阳、六师兄陶丰和最小的师妹舒芸外,还有二师姐、三师姐以及一名师妹。两名师姐与那名师妹因为年龄相近,常常聚作一堆,站在一旁对着师兄师弟们指指点点,不时露出的诡异笑容另被观者不寒而栗,于是师兄弟们皆对心地纯洁的小师妹呵护倍至,便是为了防她入了狼窝。
练武结束,弟子们立即散了开去,或是喝水,或是聊天,或是如白黟般安静地坐在练武场边上等待体力恢复。
“七师弟!我听说你今天尿床了啊哈哈哈哈哈哈。”不远处,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禄元飞携陶丰与陆阳一路得意地走来,笑开的嘴大得几乎能塞进一个小西瓜。
白黟瞬间就感受到四周的目光向他投来,他忿忿站起,怒道:“你从哪听来——”忽的一愣,禄元飞还能怎么知道的?白黟用眼睛搜索周围,大喊道:“舒芸,你给我出来!”
“小师妹一等练武结束就立刻躲起来了了,你找不到她的。”陆阳笑嘻嘻地说。
禄元飞甩甩手说:“你也别怪她,要不是早上我看她眼睛红红的,问她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竟然这么有趣呢哈哈哈哈哈。”
陶丰扭过头笑得双肩不停抖动。
白黟看着面前的三人组,心里默默想了千百种折磨他们的方法。
一旁喝水的霍子清看不下去,皱着眉走上前想为白黟解围:“四师弟,你若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别再取笑七师弟了。”
“我知道我知道,”禄元飞还在笑,“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七师弟长大了嘛哈哈哈哈。”
“啊?”白黟皱着眉,不解地看向众人。
陶丰笑个不停,断断续续地说:“一想到师妹抓到这小子洗床单我就止不住笑。”
禄元飞听完笑得更开了,大力拍打陶丰的肩膀。
白黟在笑声中不发一语地走到兵器架上,从上面选了把磨得最锐利的刀,扬着下巴沉声说道:“四师兄,师弟不才,想与你切磋一下武艺。”
“哈哈……哈……”禄元飞停住笑,愣愣地看着白黟,只觉得刚好的那条腿又在隐隐作痛了。
白黟见禄元飞没答应,径直走到后者前面,近到两人鼻头只差一个拇指的距离就能碰到一块。“不敢?”
禄元飞咽了口唾沫,高声道:“师弟可别托大了,切磋就切磋,就让师兄来指点你个一二。”心里想的却是:吾命休矣!
白黟勾起唇角一笑,拉开与禄元飞之间的距离,在师姐师妹们遗憾的叹息声中走到比武场中央。
禄元飞又咽了口唾沫,慢吞吞地走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支矛在手上晃了晃、转了几圈,才又慢吞吞,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练武场内,抬起一只手,道:“请。”
他话音刚落,白黟提腿一跃,瞬间移到禄元飞面前。禄元飞大吃一惊,举起手中矛刺向白黟,却无论他将时机拿捏得多准,都只能刺中一个幻影。白黟刀口一挥,生生将挥舞中的矛卡在半途,挺身进入矛棍范围中,嘲笑道:“师兄,师弟还等着你来指点呢。”
禄元飞咬咬牙,把心一横,索性把矛反方向转了一圈朝白黟挥去,白黟立即跳起,堪堪躲过。禄元飞暗自偷笑,矛头方向一转便刺穿白黟及膝的衣摆朝地面戳去,白黟哪会如了他的愿,反手一刀便将那半衣摆割去,而后又是一刀,对着禄元飞一挥,禄元飞躲闪不及,只得滚落地上,也被削去半边衣摆,他抬起头,白黟站在那俯视着他,背着日光的表情模糊不清,却透着一丝寒气。
禄元飞警觉地注意到白黟攥紧手中刀柄,立刻抬起手喊道:“我认输!我认输!”
白黟动作没有丝毫停留,举刀便朝地上的禄元飞砍去,禄元飞连矛也顾不得拿的急忙起身,半缕乌发飘落,他摸了一把头发,看到发尾被齐整地切去一截,露出快哭的表情,见白黟再次朝他追来,立即跑起来,在练武场上转着圈,边跑边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我认输了!!!”
“七师弟,”霍子清提剑挡在白黟面前,刀剑间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哐啷声,“既然他已经认输,手上也没兵器了,就不要再追上去了吧。”
“他有认输吗?我没听见。”白黟冷冷地瞥了一眼躲在陆阳与陶丰背后的禄元飞:“倒是可以等他把矛捡起来再继续。”
“不要!”禄元飞不顾脸面地叫起来:“我不捡!我不要再打了!”
白黟目光骤然凌厉起来,霍子清挪动脚步,用自己身体隔断他看向禄元飞的视线,他不满地看向霍子清,霍子清微微一笑:“不如这样,就由大师兄来代替四师兄陪你比划一下如何?”
白黟低下头考虑了一下,再抬头时双眼明亮,热血沸腾地回道:“好。”
霍子清一愣,对方期待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像只掉入陷阱的兔子:这家伙,是故意想引我出手的吧。
这场比试十分激烈,白黟与霍子清在练武场上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围观人群的脸上都被印上了刀剑投来的白光。
眼看一时胜负难分,霍子清飞身一跃,跳上练武场外房屋的屋顶上,白黟想也不想便紧随其后。二人在屋顶上又是几百个来回,忽然,白黟瞥见霍子清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容,他心中陡地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霍子清朝后移了一步,消失在屋顶边缘,白黟急忙跑上前朝下看去,空无一人。与此同时,他听到后背传来风声,想要回头已经晚了。
霍子清一手擒着白黟下颚朝上抬起,露出脆弱的颈项,一手提着剑,剑锋轻轻按在白黟喉部,若是白黟稍有挣扎必然见血,而二人状似亲密的姿势再次引发底下师姐师妹们的叹息。
“大师兄果然厉害,我认输了。”白黟佩服地说道。
剑仍在喉上。
白黟皱眉:“大师兄?”
“师弟,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上元节。”霍子清低下头说话,热乎乎的气息洒在白黟额头上,后者发愣地看着自己在气息下颤动的刘海。
“是又如何?”
“街上很热闹的,你今晚跟我下山去玩吧。”霍子清以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音量提议。
“为何要叫我去,你的那名‘朋友’呢?”
“放心,他不会介意的,他要是知道我这么关爱小师弟,一定更喜欢我了。”
白黟翻了个白眼。
“如何?你不答应的话,我就不把剑放下来了。”
“我去就是了。”白黟拿他这位爱耍赖的大师兄没辙。
剑终于离开白黟颈项,留下一道红痕,霍子清为自己突发奇想的计策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样多好,师弟,多到外面逛逛你就不会这么阴沉了。”
“谁阴沉了……”白黟懊恼地摸着脖子。
是夜,盘云山上的两名弟子趁着月色溜进山脚的城里。白黟见到满城的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的景象,眉头几乎拧成一条麻花。
“师弟,”霍子清扣住白黟肩膀,“如何,很好玩的样子吧?”
“嗯。”白黟讷讷地点头,思索着该想个什么理由离开这地方。“师兄,你的‘朋友’呢?”
霍子清歪头想了一下:“我的‘朋友’不就是你么?”
白黟没好气地瞥了眼霍子清,“他爽约了?”
“不,”霍子清微笑地看着前方,放开白黟肩膀,“他来了。”
白黟顺着霍子清视线看去,在通红的灯笼、拥挤的人群以及满天的孔明灯当中,恍惚又看到了蔺相安的身影。
紧接着他看到了那条项链。那条红色的,宛若鲜血在其中缓缓流动的项链,在男人苍白的锁骨间跳动。
“相安。”霍子清理所当然地唤着男人的名字。
“子清。”蔺相安兴高采烈地回应着。
白黟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蔺相安,又看了看霍子清,久久不能言语。
皓月之下,千百盏明灯徐徐飞升,映出人们欢喜笑颜,他们或是点燃焰火、或是去猜那遍布了大街小巷的灯谜,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儿则拖着一片放了蜡烛的柚子皮满街溜跑,情景好不热闹。
霍子清与蔺相安并肩行走在拥挤的人潮中,肩头有意无意的,不时碰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蔺相安被一名从旁经过的路人撞了一下,险些摔倒,霍子清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你腿脚毕竟不便,还是我扶着你吧。”
蔺相安笑着推开了霍子清的手,“不用了,我人又没废。”
“你是担心别人把你当废人,还是担心我师弟的目光?”
“我干嘛要在意你师弟。”蔺相安收回看向白黟的视线。
“因为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久的盯着一个人……”霍子清看向白黟,后者用算得上是愤怒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蔺相安。“你们认识?”
“额,怎么说呢。”蔺相安支支吾吾,“要说认识的话,大概也算得上是认……”
“不认识!”白黟陡然说道,若不是周围热闹,他这一声定会响彻整条街。
“真的不认识?”霍子清试探着问。
蔺相安:“不,其实我们……”
“你哪儿来的?”白黟高声问道。
“我……”蔺相安知道白黟这句话只是想阻止他说出“认识”这两个字,心却还是被狠狠戳了一下,他没办法坦然道出自己出自何处。
“算了,师兄,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白黟向霍子清作了个辑便要离去,霍子清正想叫住他已经晚了,只听得耳畔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放心,我会在四周随便逛逛,不会马上回山上去的。”
“那就好。”霍子清自言自语道。
蔺相安:“你说什么?”
霍子清将头转向蔺相安,同时握住对方的手,握得紧紧的,一点也不肯让对方挣脱。
“疼……”
霍子清缓缓拉开蔺相安袖口,只见六、七道或青或紫的瘢痕横布在上面,乍眼看去煞是吓人。
“还有一年我就满18,能拥有自己的鬼宠了,到时候让我带你走吧。”霍子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瘢痕,说道。
“鬼宠……”蔺相安使出吃奶的劲终于把自己的手从霍子清手底下抽出来,“是能帮助你们驱魔师降妖伏魔的鬼对吧?”
“没错,因为有些事情我们活人办不到,而鬼却能够办到,此外,不是所有鬼都能成为鬼宠的,要精挑细选,还要订下契约,否则一个弄不好,驱魔师便会被鬼反噬。”
“反噬?”
“这点你不必害怕,我是不会被反噬的,而且还会捉一只鬼王回来当我的鬼宠;你知道吗?怨气越大的恶鬼,能力越是厉害,而鬼王是方圆五百里所有怨气凝聚而成,到时我带上鬼王和你远走高飞,就不用再担心会有谁来阻碍我们了,然后你行医,我除妖,一起过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看着霍子清兴高采烈描绘二人的未来,蔺相安也不免受到喜悦的感染,可只要想到稍早前殴打他的那脸,他就开始犹疑不决:“可是我娘……”
霍子清难得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也许吧。”
蔺相安低下头,沉思了片刻,而这片刻在霍子清看来足足有三、四年那么长。当蔺相安终于抬起头,向霍子清露出微笑时,霍子清只觉得这黑夜都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