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漫山遍野地烧着,连夜空也被染成血红色,山民们的尖叫与哀嚎,在山间回荡了整个夜晚。那居住在附近的居民们既无人知道这场火是从何而起,也无人看到那天夜晚,一群黑衣人骑着马从火场离开。
数日后,盘云山峰顶
“师父,喝茶。”玄云沏好茶后便低下头,将茶毕恭毕敬地呈递给座上之人。
座上人微微点头,伸出一只满是皱纹的手,几次抬起都未能碰到茶盏。过了一会儿,玄云悄悄抬头,见座上人又一次错过,这才轻声惊呼,将茶盏直接放到座上人手里。
“师父,小心茶烫。”
座上人应了声,刮了几下茶盖,却并未饮茶,而是随意地放到一旁桌上,开口问道:“玄云,你师弟回来了吗?”
一听到这名字,玄云面上瞬间就闪过一丝不快,他皱着眉,作辑答道:“启禀师父,吕铜他还未——”
铃铃铃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铃声,屋内二人不由竖起耳朵。
盘云山,故名思义,从远处望去,山仿佛盘坐于云霄之上,故而得此名。由于盘云山山高势险,山上仅有数十余名弟子,然辈分却分得相当之清楚,山越往高处,所住之人的辈分也就越高,而这峰顶,一般弟子不经同意是绝不可随意上来的。
少顷,一名身材高大健壮,身披黑色长袍的男子踏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屋内,他约摸刚过而立之年,相貌平凡,仿佛就是人群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若细心一看,又会觉察一丝不同。眼睛,普通人是难以拥有如此清明透亮的眼神的。
座上人侧着耳朵,问:“是吕铜吗?”
男人弯着身子,低头答道:“是弟子。”
玄云正要指出吕铜不懂规矩,却听到座上人说道:“玄云,你先出去,让我和你师弟好好聊聊。”
“这,师父?”
“玄云,同样的话不要让为师说第二遍。”
“是,徒儿这就告退。”玄云无法,只得憋着胸口一股闷气,不甘不愿地离开房间,临了还不忘瞪了吕铜一眼。
玄云走后,座上之人轻哼一声:“都这么大人了,还如此沉不住气。”
“师兄大概是怕我与他抢夺掌门之位。”吕铜声音中不带感情地说道。
听闻此言,座上人立即反问道:“吕铜,为师要将位子传给玄云,你恨为师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掌门之位哪比得上师父给予的恩情重要。”
座上之人叹了口气,“玄云要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但若是如此,掌门之位也就不会是他的了。”说罢,他面色陡地一冷,“吕铜,为师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师父,全办妥了。”
“羊仔们都清理干净了?”
吕铜沉默片刻,掀开黑袍,露出臂弯间熟睡的婴儿,原来他先前一直弯腰是为了将这婴儿藏于怀中。“留了一个。”
话音刚落,肩上倏地传来连绵不断的剧痛,吕铜咬着牙,用发抖的双腿硬撑着身子,而那不知何时瞬间移到他面前的座上人,正慢慢将遍布瘢痕的眼睛朝他靠近,仿佛是要透过他皮囊一直看进心底。
“师……父……”
“为何还留着一个?”
骨头碎裂声。
“把柄。”吕铜只答了这一句,肩膀上的手却在他回答的刹那松开了,他的师父——移花,面上带着和颜悦色的笑容,苍老的手指摸索着,抚过婴儿幼嫩的面颊。
“给他取个好名字。”
“是,师父。”吕铜跪倒地上,未抱着婴儿的那边肩膀不自然地垂落在地。
白黟是盘云山第七十七名弟子,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是名除魔师,但现在,他只是一名异族人。
白黟的相貌与周围人不同,肤色偏深,毛发却苍白如银丝,特别是一头银发更是显眼,唯有那对双瞳与周围人无异,却因为里面闪烁的光芒太过耀眼而招人羡妒。
对的,羡妒。这是白黟唯一能够用来安慰自己其他孩子不愿与他玩耍的原因。
他是名孤儿,当他还在襁褓之中时,他所在的族群发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是师父刚好路过那里,将在火场中哭闹的他带回盘云山抚养长大。他感激师父,却不能理解为何只是因他相貌不同常人便要被如此对待?
“喂!丑八怪!”
瞧,又来了。那个站在树下,带着两个跟班冲他不断嚷嚷的胖子叫禄元飞,算是他的师兄,自他2岁开始便不断寻着理由的找他麻烦,后来连理由也懒得找了,一旦闲得无聊就跑来欺负他解闷。
白黟淡淡地瞟了一眼树下的三人,又继续看回手里的书。既然明摆着是来找麻烦,凭什么要他去奉陪?
“丑八怪!妈了个巴的居然敢不理你师兄?”禄元飞瞪开铜铃大的眼睛,面上横肉因为发怒而被染成红色,“陶丰、陆阳!给我好好惩治这个不懂尊卑的小子!”
“可是……师兄,那小子在树上,我们要怎么惩罚他?”陆阳为难地问道。
此时,一颗石子朝坐在树干上看书的白黟扔起,堪堪擦过他的额头,他当即阖上书,咬牙切齿地看向下面的三人。
陶丰颇为得意地看向另外二人,将手中几颗石子抛到空中玩耍,“他要在下面,我们就近攻,他要在上面,我们就远攻。”
“好主意,好主意!”禄元飞高兴得脸上横肉都舒展开来,他接过陶丰递来的石子,立刻朝树上的白黟丢去。
“住手!住手!”白黟在狭窄的树干上艰难地躲避着树下三人一齐朝他飞来的石子。
“哈哈哈哈,我叫你不理我!”禄元飞见白黟淡漠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惊慌,笑得更是开心了,他从地上捡起一颗更大的石头,朝树上人扔去。
啪——
那颗石头重重砸到白黟额头上,然后带走上面一块皮肉滚落到地上,嘻笑声顿时消失了。白黟慢悠悠地抬起手,擦去滑落脸庞的液体,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一片鲜红。“滚——!”他大怒着朝树下喊去,却被又一颗石子砸中,直直地往后倒去。
白黟呆呆地望着自己身体离开粗大的树干,明媚的阳光透过翠绿色的叶间缝隙洒在他身上,美丽致极,而后随着一阵仿佛要将他心脏给抛出来的巨大震动,他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为什么连他想安静地看一会儿书,这些人也不肯放过他呢?
“天啊,陶丰,你怎么把他给砸下来了!”白黟隐隐约约中听到禄元飞的声音。
“诶?不是你说的要惩罚他么?”陶丰语气吃惊。
“可是……可是……”这太过了。禄元飞没有把下半句说出来。
“他身上好多血,该不会是死了吧?”陆阳显然被吓得不清,声音都抖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妈的,看这小子黑不溜秋的模样,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吧。”禄元飞挣扎地看着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地白黟说道,他做事向来欠缺考虑,但这次的后果着实将他吓着了。
“不如我们把他拖去后山埋了,然后告诉师父是鬼把他捉走了?”陶丰自作聪明地说道。
另外二人听到这番冷血的话倒抽了一口气,“白痴!现在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还不如带他去找覃大夫……”禄元飞这次难得的开始用上脑子考虑。
“你们在干什么,地上怎么躺着个人?”远处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让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装昏的白黟竖起了耳朵。
“大、大师兄!”三人惊讶起来。
白黟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只知道对方名叫霍子清,传闻他天资聪颖,温润如玉,自小便深受所有人的喜爱,和他完全不同,这样的一个人在看到他的相貌之后会不会也会和其他人一样露出嫌恶的表情呢?
“大师兄,嘻嘻嘻,你几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禄元飞谄媚地笑着。
“我前天同师父在外头办完事刚回来,我说,你们为何站成一排挡住地上的人?让开!”
白黟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在耳侧响起,然后是霍子清吃惊的声音:“白黟?”
为何没与他照过面的大师兄会知道他的名字!?
紧接着,白黟只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升到空中,他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大师兄抱了起来。
“他头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霍子清蕴含怒气的声音在白黟头上响起。
“这……这……”三人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别说了,我知你三人平日里便喜欢欺负辈分比自己小的师弟们,却没想竟到了这种程度,待他醒后我一定要禀告师父!”霍子清说完,便不管那三人的哀求,抱着白黟大步流星朝药房走去,而白黟没能听完四人的对话,便已支撑不住昏倒在了霍子清的怀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白黟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房里,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药味。他试图坐起来,却被头上钝痛重重打了一下。
当霍子清端着药进房里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白黟一手摸着缠着布条的脑袋,一手龇牙咧嘴撑在床上的模样。他连忙穿过门槛踏进房里,把热气腾腾的药放在桌上,动作温柔地抚起白黟坐好,笑容满面地说道:“太好了,我方才带你去看覃大夫,他说你这只是小伤,止了血后吃几副药就好,我当时还不相信呢,没想到刚带你回来你就醒了,还是说你们异族人的体质都这么强悍?”
白黟在听到‘异族人’三字时浑身一震,带着些微恼怒看向霍子清,却没料想到对方瞧见他这副反应立刻就紧张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讨厌被这样叫,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都不这样叫好了。”
白黟放下骤然升起的戒心,“没关系。”他轻声说道。他只是习惯了周围的人在叫他’异族人’的时候都带着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和鄙夷感,所以他下意识的以为连霍子清也这么看他,但看对方这副慌张的样子,显然是他自己多虑了。视线移向桌上的药,“那是给我的吗?”
“啊,是给你的,覃大夫说这副药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你一定要把它喝干净了。”霍子清小心翼翼地将药端到白黟手上,“小心烫。”
白黟点点头,唇贴在药碗的边沿,然后就不动了。
“怎么了?”霍子清问。
白黟皱着一张脸嫌恶地说道:“好难闻……”
霍子清爆发出一串笑声,“看你这么老成的样子我差点忘记你还是个小孩了。”
白黟不高兴地蹙起眉头:“笑什么,你不也是个小孩。”
“就算我是小孩那也比你大。”霍子清指着自己说道,然后他伸手到袖子里掏出一块被纸皮包裹着的硬块,“来,这是我下山时买的糖,怕苦的话吃了这颗糖就没事了。”
白黟犹豫地看着那颗糖。
“快,把药喝了,这颗糖就是你的了。”霍子清晃晃手里的糖,诱哄地说。
白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将黑糊糊的药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光,接着青着一张脸快速地抢过霍子清手里的糖,刚刚撕开外层的纸就迫不及待地扔进嘴里。
是花生糖!浓浓的香味让白黟眼睛一亮,惊喜地看向霍子清。
霍子清脸上漾开温暖的笑容,“只要你把剩下的几副药都喝了,我以后天天送糖给你吃。”
白黟嘴里嚼着又脆又甜的花生糖,心里突然生出了疑问:“你怎么认得出我的?”还有怎么知道他最喜欢吃花生糖的?
“不是我自夸,我认得盘云山上所有的人,更不用说——”霍子清手指轻轻滑过白黟肩上的银白发丝,“你有这么明显的特征。”
白黟怔怔看着对方笑颜,想要问对方为何待自己这么好,却如何也问不出口,他害怕这友好只是又一次水中月。
霍子清仿佛看穿了他的心理,笑道:“别担心,我啊,只是最见不得有人受欺负。”
“师兄——”稚嫩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房内二人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裳,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舒芸?”白黟脱口而出。
“呜哇——!白师兄!!!”被唤作小芸的姑娘喷着眼泪冲进房内,整个身子扑到白黟腿上,哭叫着大喊大叫,“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他们老欺负你,他们都是坏人!”
“小芸……”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在白黟心中回荡,在这整个盘云山上,除了师父外,就只有这个人在乎他了。
舒芸抬起头,还在不停往外掉出泪珠的大眼睛看向白黟,抽泣着轻声问道:“白师兄,你的头还痛吗?”
白黟摸着小芸的头,扯着嘴角笑道:“没事了。”
“你是舒芸吗?”霍子清突然问道。
舒芸整个身子弹起来,刚刚才发现房内还有第三个人,她撅着屁股迅速爬到床上躲在被子里,一双红肿的眼睛从被子里露出来警惕地瞪着霍子清,清脆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你是何人!是你欺负白师兄的吗!?”
“当然不是。”霍子清显然被舒芸的模样给逗乐了,捧腹大笑着说道:“放心,有我在,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的白师兄了。”
白黟瞪大眼吃惊地看向霍子清。
舒芸从被子中探出脑袋,她的头发乱糟槽的,配上满脸的泪痕看着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当真?”
“当真。”霍子清走上前,刮了一下舒芸的鼻头,“大师兄说话算话。”
“原来你就是大师兄!哈哈,白师兄,太好了!”舒芸开心地趴在白黟身上,紧紧抱住对方。
白黟看向霍子清,后者咧开嘴笑起来,又掏出几块糖:“我这里还有很多糖,要吃吗?”
即使多年以后,白黟也没有忘记那一天霍子清背对着夕阳,笑容耀眼迷人,手上是几颗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味的花生糖,也忘不了舒芸那时候浑身散发着的奶香味,以及吃糖时因为糖太硬而掉了一颗牙,嚎啕大哭的模样,他同样也忘不掉,残存在齿间花生糖的味道。那一天,是白黟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
而那一年,白黟11岁,霍子清14岁,舒芸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