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深夜,夜色正浓。
门口摆放着一张藤椅,一壶杏花酒,我已经习惯了在炎热的夏夜里一个人就这样躺在藤椅上独自喝酒。
因为当黑暗侵袭而来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些许寂寞,总会格外的清醒,也总会想起唐一,我相信就算再冷血无情的人恐怕心底也会有情感的牵绊。
今夜有风,微风声中还夹杂着铃铛声,这并不是普通的铃铛,而是摇在手中的铜铃,铃声均匀,由远至近,可见摇铃的人手也很稳。
铃声越来越近,铃声中还伴有脚步声,从脚步声中可以听得出只有最前面带路的人在走路,而后面的几个人是在跳。
我点燃客厅里的油灯。
油灯亮起后,我的面前多了一个身形颀长、消瘦,面容清癯的灰袍道人。
道人望着我拱手道:“贫道法号寅丑,是赶尸的道士,今夜月异星稀,空中黯淡无光,想必在寅时必然有雨,希望前来借宿一宿。”
门半掩,漆黑的夜里古道上三个身着白袍,双手向前平举的人正从院子外一步一步向门口的方向跳跃过来。
夜里的微风似乎骤然间吹得稍微急剧起来,树枝上栖息的乌鸦应脚步声扑身掠起,三人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从月下赶来从黑暗中赶来。
回音余绕,每一步踩地的声音都像硬生生敲打在地面,三人步伐出奇的一致,而且膝部僵直,每一步都踩得均无半点轻快、弹性,每跳起一步,我的心口就像被铁锤重创了一下。
一时之间,荒凉的夜里只剩下乌鸦扑腾翅膀,草丛中蛇虫鼠蚁惊慌时躁动、鸣叫的声音。
一时之间黑夜从死一般沉寂变得嘈杂、喧嚣。
三人就这样一直跳进了院子内,灰袍道人将铜铃连续急摇了几下,三人便定住脚步矗立在院子里惨淡的月光下。
我能感觉到背脊上渗出的冷汗已有些打湿了衣裳,额角和掌心随即也趟出了冷汗,但我并未触摸、擦去,而是将双手轻缓的收在了背后,因为我已开始发觉手指上传来轻微的颤抖。
三人顿住后我也瞧清了三人的模样,三人均戴着高筒毡帽,前额各贴着一张不大的黄符,黄符上用朱砂写着一些符咒,这张黄符几乎盖住了整张脸仅露出有些白的发青的脸颊。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阵阵恶臭,最后一人周身散发出的气味最为浓重,漆黑的靴子边爬出几只蠕动、蜷曲的蛆虫。
看清这种景象,我心里越发有些强烈的发怵、毛骨悚然,根据民间传闻的说法显然这三人并不是人而是三具尸,僵尸。
原本以为赶尸人赶尸只是传闻,但却未曾想过是真实存在的。
铃声停止的时候他已走进客栈,灰色的道袍还在随风飘动。
她不知道是何时走下楼来,可能铃声传来时她就已醒了,她望了望外面的景象,并无丝毫惧意,又看了看我有些惊悚的模样不禁笑了笑,笑着轻抚了抚我的胸口,笑着对道人道:“我们这家客栈只做活人生意,不做死人的生意,客栈是给活人住的,死人应该住在义庄。”
寅丑道人捋须道:“只有贫道一人住宿,他们三个只需搭在院子的后门倚墙而立便可,绝不会妨碍施主做生意。”
寅丑道人又道:“赶尸本来就是昼伏夜行,如若不是贫道观天察觉今夜必定有雨,贫道也会前来叨扰二位施主。”
如火的夏季虽然就快过去,但这段时间却仍然一直干旱得很,从未有丝毫有雨的迹象。
寅丑道人望着我质疑的面孔道:“如若寅时不下雨的话,贫道便自行驱赶尸体离开,不再打扰,如果被贫道言中,希望施主等雨停时再让贫道离开。”
“我为何要信你?”这句话既是在问他,似乎也是在问自己。
“因为施主心怀慈悲。”
的确,赶尸人驱赶的尽是生前客死在异乡的过客,送其亡灵返回故乡。
逝者已矣,何不让他落叶归根?
......
五更,寅时。
果然有雨,雨势不大,却也不小,这是这个夏天里的第一场雨,虽然无法浇灭整个夏季的火,却也能熄灭不少灼人的炎热。
伴着雨点声我一夜未眠,黎明时分便起身下楼。
寅丑道人正独自站在客厅里,背负着双手听着窗外传来阵阵雨点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我望着他的身影道:“道长果然料事如神,那你能否看出这场雨何时会停?”客栈里停放着尸体毕竟不是件吉利的事。
寅丑道人抚须道:“当雨水洗净的时候,便会停。”
“洗净......洗净什么......?”
“当老天洗净这里的怨气,洗净这些刀下亡魂的怨灵便会停。”
寅丑道人看着我冷笑道:“这间客栈曾经是是非之地,曾经血流成河,不知道贫道说的对不对?”
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想说出之前那个冬天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寅丑道人笑容更冷:“无妨,施主虽不想说出之前发生的事,但贫道心中已有一二。”
“不知此次道长前来究竟有何意图?”我紧紧盯着寅丑道人的眸子,右手已紧紧握住别在背后腰间的弯刀,不敢有丝毫松懈。
寅丑道人道:“贫道途经后山时便已发现了蹊跷,后山荒凉至极,相信很少有人会来此处,但山坳里的土却是翻整过的新土,相信这些土里埋的是什么就不用贫道多说了。”
寅丑道人又道:“心存忧虑,不知施主夜里如何安心入眠。”
之前的事仅存下来的人只有老骆、唐一和我,他二人并不会说出这件事的内幕,我不禁道:“看来道长想必跟之前的事大有关联,有话不妨直说。”
寅丑道人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漆黑的厨刀,老骆的刀,刀客的刀是从不离身的。
“你怎么会有老骆的刀?”我不仅失声问道。
寅丑道人道:“岭南第一刀的刀法的确精妙,可他终究棋差一着,他已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为什么......?”
“为了唐一的项上人头,为了取走谷中那二十万两黄金的悬赏。”江湖中人都知道幽冥谷向来的规矩,有能力者居之,每一次的悬赏只有谷中有能力的使者才可以取走。
“那与老骆何干?”
寅丑道人冷笑:“骆咏之的头颅虽然不值钱,但值钱的是他的刀法,是他的身价,如若能挫败岭南第一刀手中的刀贫道的身价又能更上一层楼。”
“悬赏!你是幽冥谷的人?”
其实有些时候心中早已有了结果,无须再问,问只因不想承认而已。
毕竟没有人想跟幽冥谷扯上半点关系,可能自从踏进这间客栈,我便已深陷入这个漩涡,难以自拔。
我忽然间感觉面前这把厨刀很令人血脉贲张,看到这把厨刀我的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小城出来的这些日子里,老骆和我已是忘年之交,对我百般照顾如同父子,想不到他终究还是无法与家人团聚,我的手已开始渐渐有些麻木。
我麻木的拔出别在背后腰间的弯刀:“如若今天我无法与老骆相聚,那我便用你的血为他祭奠。”
寅丑道人见到眼前的弯刀眼眸中还是微微有些惊愕但瞬息间又归于古井般平静,随后便从袖子里有掏出来时摇晃的铜铃。
雨未停,趁着下起的雨我冲了出去,我需要雨水来平缓我已经乱了的心,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对手拔刀,但我知道,与敌较量往往输的不一定是招式,而是用刀人的心,心乱了,招式便乱了,心乱了,不出招就已经输了。
寅丑道人手中铜铃摇起,突然脱手飞出,铜铃抖动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唯美的弧线射向我的咽喉。
铜铃射来的速度并不快,微风中又响起铃心撞在铜壁上的声音,不过这次并不悦耳,而是带着催魂的刺耳。
我横起弯刀,横劈向空中微微摇曳的铜铃。
铜铃撞在刀刃突然圈转,飞旋着扣住了我握刀的手腕,一股强劲的力道扯住我飞快的冲向寅丑道人。
原来铜铃的尾部连着一根细如毫发的银线,当雨水落在银线上时亮起残留的水珠后我才发现,可为时已晚。
寅丑道人另一只手已离我越来越近,近的时候我看清楚他另只手中握着的判官笔。
判官笔挥动,仿佛在写着符篆,符篆是镇尸用的,所以只是形意,他手腕挥动,笔影连环,闪着寒芒的笔尖点向我的眉心、咽喉和胸口,这三点任何一处无疑都是死穴。
被刺中任何一处也必死无疑。
月色朦胧,今夜的月并不是特别亮,像被一层轻纱轻轻遮住,望着黯淡的月光我前冲的身影顿住,手中的弯刀决然轻扬。
“当”并不是铜铃响起的声音,而是落在地上落在雨里的声音,水花溅起,寅丑道人和我均停在雨里。
寅丑道人目眦尽裂的望着我手中的弯刀,他可能永远无法看清这快如流星的一刀,也永远没有机会躲过这一刀所蕴藏的力量,因为他刚才只看到黑暗之中突然扬起了一道皎如日星的刀光。
快,快到一闪即灭,快到刀光消逝的时候刀就已刺进他的胸膛,快到刺进去的时候他还未感觉到一丝痛楚。
判官笔还握在他的手中,距我的眉心只有分毫,可他已没有机会再刺下去。
他挣扎着用双手紧紧抓住了刀刃,可惜已无力回天,我缓缓拔出弯刀,也一点点拔出了他的生命,就在弯刀完全拔出后,寅丑道人胸口的血似箭一般飙了出来,淋在我的刀上,手上,脸上。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恶心,闻到鲜血弥漫在空气里的腥气后胃急促的痉挛,然后便单刀支地,呕吐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当刀刺进他胸口的一刹,我似乎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仿佛也停止,脑海里的画面霍然间一片空白,感觉到手中的刀异常的冰冷,冷的无助,冷的无情,感觉到头皮和背脊只有不断传来的凉意和阵阵麻痹。
我跪在雨中,弃掉了手中的弯刀,一次又一次清洗着染满鲜血的双手。
可能无论怎么清洗永远都洗不净这双夺人性命的手,鲜血染上的不是我的手,而是心,这种感觉一旦滴在心里就会蔓延开来,就会永无放手之日,永无停歇。
忽然之间我不自禁放声的嘶吼、呐喊,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双手已经完全麻木,直到喉咙撕裂沙哑,直到身体透支的提不起一丝力气才停了下来,只身躺在了还在下着雨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