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薨(1 / 1)

问君一句能嫁否,眉目浅浅笑不言。

初冬方至,年关尚远,全部宫人却都换了一茬新棉衣。一时宫内,喜气洋洋,笑语盈盈。

九问斜倚在软榻上,看着临窗而立的雍王。她将养了这半年,脸色红润,神采奕奕,完全不似带病之人。身子圆润,倒越发地像个女人了。不过,她今日稍微懒散些,不愿出行,只是站在窗口远眺。下巴稍稍扬起,凤眼微眯,盯着树影之后的太阳。间或,还会伸出手掌轻巧地遮挡一下日光。从指缝倾泻的日光依旧刺眼,她却难得面色温润,一派祥和之态。

秋水阁只栽着骨里红。日光温润,暗红色的老梅枝桠,疏影横斜,雪夜赏梅最是风雅。王叔说,她一武将,虽非文臣,却独好这一风雅之事。所以当时选在秋水阁暂居,没有留在立政殿偏殿。若是她留在偏殿,他会更早发现她的秘密吧。也许,结局真得会是自己预想的一样呢。

王叔许是期待下雪吧,她喜欢看漫天飞雪,梅花正艳。但是九问觉得王叔应该喜欢桃花,他们初识时站在桃林,一身紫衣的王叔九玄特别好看。那时的王叔身上好像有淡淡的光晕,不似现在萧然颓败。

王叔,你是天上神女,还是地上花仙,人间真的留不住你吗?“美人不是母胎生,应声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说的便是你吧。你从来没想过留在我身边吧,凭你和国师的交情,凭着你的手段,你若愿意他肯定会给你袪毒的,你是为了让我放心吧。

终是,我的猜忌害了你。

我没杀你,却逼着你自己毁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惊的九问立直了身体,向前跨了一步,轻抚雍王的背心。看到殷红色的雪顺着白玉般的指缝滑了下来。

国师说,雍王的身体非药石可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吧。前几日的光景是回光返照吗?扯起自己的衣襟,轻轻檫掉王叔唇角的血,又牵过她的手,就着衣服擦干净。九问半搀半搂的安置雍王躺下,瞅着她不说话。

“无妨,我不碍事。莫担心。”叹了口气,雍王轻拍了拍九问的手,九问顺势牵起,搁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默默不语。

不一会儿,国师过来看了一眼道:“不碍事,好好将养会好的,过几日可能会下雪,到时候可以多出去走走。”

九问怎么听都觉得这像是嘱咐雍王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遂瞪了国师一眼。

遣退众人,把雍王往里挪了挪了,自己也躺上去,面对面,看着她嘴唇张了张,却没有说话闭眼准备睡呢,九问笑了一声,没好气的低吼,“是不要说,这于礼不合啊?这半年来,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雍王睁眼看了一眼这个淘气的孩子,没理他,又闭上了眼睛。

“王叔,我一直陪着你可好?”“嗯。”

“王叔,我给你寻套女装可好?”“嗯。”

“王叔,红色的可好?”

“王叔,像我大婚那日皇后穿的那样子的可好?”

没有听到应声的九问,以为王叔睡着了,自己也闭上眼睛,幽幽的说着。若此刻,他能睁开眼便会看到,他的王叔笑了,闭着眼睛轻轻浅浅的笑了。

“王叔,嫁于我可好?”

“王叔,时光好不经用,刚要开始,便要……”,分离二字挂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日越来越短,九问晨起早朝时,天色还是灰暗一片,天际的晨曦都不曾透过一丝半缕。偌大的寝殿只点了一盏灯,还远离床榻,昏黄的灯光幽暗而温馨。

整装完毕的九问,突然觉得有丝心慌。回到榻前,伸手拂过她的脸颊,温温热热。还好。长舒了一口气,方才转身离去。

此刻,九问高坐庙堂,听着殿前臣子们争论着琐事,颇感烦躁。目光游离,见九辞认真的听着,略有欣慰。

忽的,他瞧见素心向殿上直奔而来的身影,站了起来。众臣背对着殿门,看到突然站直,脸色不佳的武帝。暗自寻思说错了什么吗?

“陛下,主子不好了。”素女不顾殿前侍卫的阻挠,冲进来直挺挺的跪在那儿。这半年,陛下对雍王的感情他们都看在了眼里。

九问站直的身体又摔着坐下,复又站起,伸手抚了抚眼角,没有泪。大步向前跨去,身后素女赶紧跟上。

赶到秋水阁,九问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王叔,她笑了,他看到她笑了,笑起来真好看,感觉比平时温顺许多,还是第一次见王叔笑呢。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一辈子原来真的很短。王叔,若有下辈子,嫁于我可好?

身后素女轻声道:“主子刚醒着的时候说起怎么还没下雪呢,又问陛下是不要下朝了。我便告诉她,您已经下朝正在赶过来呢。然后,主子便笑了。”

窗外,雪花开始零星飘落,不一会儿便洋洋洒洒,覆盖了整个皇宫。

大雍王朝三百二十二年冬月,雍王薨,享年三十岁。

遵先帝遗旨,赐其国葬之礼。武帝下旨,赐其举国服素缟,一年禁乐。

三军将领联名上书,乞以军礼送大将军王。帝允。

立政殿。秋水阁。

秋水阁殿门大敞,正中摆放着的是帝王制的四重棺椁,椁室外侧是四十九道漆涂画的黑地彩绘。

她静静地躺在其中,大红色的曲裾通身紧窄,长可曳地。袖口镶边,并未遮住交叠于腰前的玉手。交领低口,露出几重层层叠叠的里衣。稍稍遮掩住的脖颈白皙,面色红润,黛眉入鬓,轻阖的双目略微偏长,眼睑的睫毛清晰可辨。细鼻挺秀,双唇微翘,看起来不若平日里饱满。

可是,这般沉静艳丽的容颜,亦没掩住其眉宇间的英气。

棺前立着的只有武帝一人,身上穿着的还是那日的黑色冕服,衣着打扮倒是与棺中人颇为相衬。黑发半束,有一缕从鬓角滑下,掩住左侧上扬的平眉,一双桃花眼一不转瞬,近黑色的莹莹蓝眸聚光凝视前方,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直挺的鼻子下是没有血色的双唇,唇内侧干裂,泛起些许白皮,渗着几缕血丝,一副憔悴颓败的样子。

“王叔,你终是崩了,是被九问生生逼死的。大雍江山已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日后当是顺泰长安无疑,这是你的许诺,亦是我的初心,我该是欢喜的。欢喜的人该是笑的。”

武帝尝试着扯了扯泛白的嘴唇。咸的。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滑入嘴角。

“陛下。”武帝近侍陈锦荣用力捏了把手中净鞭,张嘴徘徊了几次,终是把身子躬到腰际,碎步上前,低唤了声,“陛下,时辰到了。”

禀完后不自觉地偷偷瞥了一眼棺椁。饶是见惯了宫廷风云诡谲,还是一哆嗦,略定了些神,才堪堪握住下滑的净鞭,后退几步站定,面色惨白,难掩心中的震惊。

一切谜团终于解开。

四重梓宫本是帝王礼制的,即便高居摄政王之位也是逾越,且他看的分明,棺椁内的人无疑是女子装扮。虽不若平日里冷若冰霜,但作为武将那一脸英气绝对错不了。

陈锦荣自先帝起便在在近前伺候,可以说是看着武帝和她长大的,他很确定躺在其中的人没错,身上的那身衣服是帝后礼制的凤冠霓裳,也没错。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唇角弯弯,好似是笑着的,大雍百姓都知道她是不会笑的。

良久,武帝拿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双手用力一扯,乌发齐齐断开。缓缓弯腰,温柔的撑开些她放在腰际的手,轻轻的塞了进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定定地盯着她瞅了半晌,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层层丝绸,最后是一幅彩绘帛画。盯着线条流畅、描绘精细、色彩绚丽的帛画,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轻合双目,敛尽万千情绪。抬了抬手,示意合棺。

国师见内侍陈锦荣在那儿愣神,赶紧替他吼了一嗓子,“合。”

一列将士上前,轻轻地合上棺盖,近乎温柔的姿态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沙场征战的血性汉子。

“起。”

沉沉地齐喝一声,将士们稳稳地托起棺木,向外走去。铿锵有力的步伐整齐划一,周身肃杀之气凌冽似冬日里的寒风。

斗角重檐下的武帝负手而立,望着寂静肃穆的队伍渐渐远去。漫天飞雪飘散的极其放纵,稍稍片刻便遮盖了那四重棺椁,遮盖了将士们的双肩发顶,遮盖了光滑可鉴的大理石地面,遮盖了原本金碧辉煌的重重宫殿。

“内侍陈锦荣对摄政王叔不敬,杖毙。这几日秋水阁近前伺候者皆殉葬,厚抚家人。”数日未开口的武帝终是说了一句话,却是一场血腥的开始。

“是”,贴身女官素心迟疑一下方才回复。陈锦荣是先皇跟前的老人,先皇大行时武帝都没发配他去守灵,而是留在近前伺候,可见还是颇为倚重的,如今只因偷看了一眼她的遗体而遭此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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