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腹心思无处语,只言一声早日归。
春日早晨的阳光透过初绿的树叶,密密匝匝地落到窗前几案上。
九问歪着身子,盯着这一地斑斓的光影,左手支着下颚,右手百无聊赖的转着毛笔,溅了一地墨迹。那半张被挤得皱皱巴巴的脸也沾了好几滴。
自那日杨柳提别后,已经有半月没看到王叔了。今日难得早课的太傅告病假,自己怎么才能溜出宫去找王叔呢。
身后内侍陈锦宁连着甩了几下净鞭,示意新来的四个“素”字辈宫女低头看脚,不准抬头。然后自己侧背过身偷偷捂嘴掩面。稍不注意站在最近前的那个宫女便抬头,不时偷瞟一眼,咧着嘴角却也克制着没有出声。
小主子虽年幼,却一贯老成持重,很少有这般孩子心态。陈锦宁心中欣慰的同时,也实在有点儿憋不住。别说新来不过半年的四个小丫头,她们几个可别犯了小主子的忌讳,招来杀身之祸。
哎,自古深宫产怪物,大的小的都是人精,都是玩弄别人的精怪啊。
上前几步,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主子,可要去更衣?”
正在沉思的九问被人打断,心中不满,面如常色的淡淡一瞥。陈锦宁笑的颇是无奈,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下巴又向前扬了扬。
九问会意,伸出右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却忘了手中握着笔,又在脸上重重的戳了一下。这下好了,不去更衣解手也得去洗漱一番。
自己也有些失笑,嘴角还未咧开,就听到一声噗嗤。瞟了一眼跟前的几个人,厉声道:“本宫今日上午一直在殿内读书。可明白?”见到四人同时弯腰,原本垂着的头压的更低。“陈锦宁,这丫头从哪儿来得,送回去。另外三个送去锦云那儿,半年后可堪用再送过来。”
陈锦宁应了声是,赶紧跟着九问往偏殿走去。二人都未理会身后四人扑通一身直跪在地,有一个更是低低啜泣,伏地磕头,“谢殿下。”
她们是暗司出来的,送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但她还是心存感激,若是九问直接下令杀了她,那她全家也会即刻销声匿迹,若从未出现般。
日暮时分。
一身常服的九问着急忙慌的赶到立政殿时,突然止住脚步转身,气定神闲地折了回去。
即便找父皇问出根由又如何,身为大将军,守家卫国才是本分,不守本分的人在权力中心是活不长久的。
陈锦荣见此番情景,赶紧进入殿内,语带笑音,“陛下,殿下来时有些急,走的时候很稳当。没一丝犹豫。”
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来,“嗯。比我预想的更好。我以为他会直接闯进来呢。薄情好啊,帝王最要不得的就是情。他出宫前后都做了些什么?”
“太傅按陛下旨意,今日告假。殿下晨起稍稍教训了几个婢女,然后便出宫去大将军府上。不想刚好错过扑了空,然后他策马去京外十里长亭远远望了一眼,并未近前,然后便回了。”
“素字辈的几个婢女?”文帝挑眉。
“是。据说把一个打发回来原处,剩下的三个也是重学礼仪。”
“嗯。明日起,叫九问每日这个时辰来立政殿伺候。”
陈锦荣走后,文帝突地笑了一声。九问啊,父皇送去的人也知道挑拣着用。比父皇当年强。
晦涩难懂的奏章扰的九问心烦,即使如此,三年来他也不曾抱怨过分毫。
那日,他正拿着一本奏折反复的看,突然发现眼前有团黑影。抬头向上看去,就落入了那一双墨眸中,移不开眼睛。
“九问?”
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清脆声,惊醒了九问,羞赧的一笑,“王叔。”
然后,三步并做两步,绕过几案,牵起她的手,雀跃道:“王叔,何时回来的?听父皇说这次北齐来犯,没捡着便宜,还吃了不少亏。”
“嗯。不过这次没有伤及北齐元气,我们仍需加强戒备。”
“王叔,那你这次不走了吧?”
“边关事务繁重,我每三年回来述职一次。半月后还是要走的。这次虽是凯旋而归,时间没有往日里紧,但也不会多作逗留。”
九问有点儿失望,王叔还是要走的。并且,他敏锐的发现,王叔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对父皇没有过多的敬重畏惧,对宫女内侍也没有过多的威压,对自己也没有过多的喜爱。真的做到平静无波,心如止水了吗?
“王叔,你到底是和尚道士呢,还是将军啊,怎么总是这幅淡淡的表情呢?果真要得道成仙羽化飞升吗?”
此时的九问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只是扮作无辜地望着王叔略带疑惑的眼神,真心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发现自己在父皇跟前说话都会思前想后,单在王叔跟前老是控制不住胡言乱语。
九问不知道他的王叔此刻正在深刻反思:自己有这样子吗,原来陈老将军在世时,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笑嘻嘻的来气哼哼的走啊。还以为那老头子年纪大了,有点儿不可理喻呢。
这个孩子总能一针见血的戳在自己心上,皇兄对她都琢磨不定故而多番猜忌,他却总能摸准她的脾性。略一沉凝,还是许诺道:“无论什么样子的我,都是九问的王叔。”
“王叔。”九问甜甜糯糯的叫了声,心里更是美滋滋的。三年前,没和王叔说几句话就被父皇抢了先,今日还凭白得了王叔的许诺,或是告白:我的王叔哦。
九问年纪小,可能没听过这句话,背后一定不能编排人。方才琢磨了点小心思,陈锦荣便进来,顺溜的行礼请安弯腰问好,“殿下万福。恭喜大将军王凯旋归来。陛下突然去了杨柳堤,说是在那儿等着。”
九问看着王叔离去的背影,心中别提多憋屈了。又不能和父皇抢人,低头看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心中着脑,废话一箩筐,不能拣紧要的说。王叔说话就一句到位,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随手扔掉奏折,“素心,遣人去大将军王府,动静不必太大,只要确定王叔何时启程就好。素盏,侧面探听一下王叔的事,包括喜欢喝什么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记得做的隐蔽些。出了差错你就不必回来了。”
素心相貌周正,沉稳低调。素盏一脸灵动,性格泼辣。二人应声而去,留下清秀温和的素玉跟前伺候着。其实,以前还有一个活泼开朗的素云,却越了规矩处死了。
半月眨眼而过,十里长亭春花烂漫。
整装的一小队将士肃然而立,听见远处马蹄嘚嘚,翻身上马,准备起行。
一骑飞马奔驰而来,马上劲装少年长发飞扬,英姿飒爽。左手挽缰,右手折鞭在空中从后往前一挥,干净利落的动作眨眼功夫便完成。小队人马看的清楚,挥鞭驭马奔驰。
盏茶的功夫,两处便合成一队人马,向前飞驰而去。行走不过片刻,岔路口上又奔出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悄悄跟在后面。马车平常,只是这四匹马毛色油光顺滑,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一声哨响。
刹那间,这辆马车便被包围,明晃晃的羽箭对准车厢,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
片刻后,车厢内还是沉默无声,领队的正要挥手下令。忽地,里面传出一声,“王叔。”童音千回百转,泫然若泣,似包含着万千可怜,无尽委屈。
领队人稍一愣,还是抬手,正待挥下,却听得,“张进,退下。”
劲装少年轻易的止了这场危机,推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马车略微狭小,进去感觉有点挤,她也并未介意,只是定定的看着低头不语的九问,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九问鼓足勇气抬头,看到她眼中的那丝宠溺与无奈后,很是兴奋。大着胆子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上去,仰首眨了眨水汪汪的桃花眼,极是卖萌讨巧,语含幽怨,“王叔,你上次不辞而别。这次还要偷偷溜走吗?”
“我回朝述职,归期是定好的,不得更改。且我已给你父皇递过折子,也算不得偷溜。”如果忽略掉她眼神内的那丝情绪,她解释的可谓一本正经,冠冕堂皇。
“可是,王叔并未和我作别。”
“嗯。所以九问只是来送一下王叔。还是会回去的,是吧?张进,分出多半人马,护送马车回城。路上不可停歇,直接送入皇宫。否则,军法处置。”
听到外面应的一声底气十足的“是”和变队声,九问张大了嘴巴。只是送别一下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吗,我不知耍了多少心眼才避开父皇的眼线和跟在自己身后的尾巴。
知道事已成定局,九问幽怨的瞥了一眼,看见王叔并未生气,又怯怯的望过来,盯着她不语。
“嗯。如今边关安定。我去稍作整饬便会回朝任职。此去至多半载。”
九问一兴奋,站了起来,撞在低矮的马车顶上。两眼泪汪汪的瞅着王叔,泪珠直在眼内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她无语的扯过九问,轻轻地给他揉着头顶,略是无奈地道:“朝中不安定,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出行多带些人。”
“嗯。我听王叔的。日后定会注意。”九问答从善如流。
“那我叫张进送你回去。”
九问被噎的瞬时无语。他在王叔面前极尽撒娇卖萌无赖耍滑厚脸皮的本事,最后换得还是即刻回宫。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古井无波的王叔总是会在这招下作些许让步。
来日方长,寻得法门,还愁不能如愿嘛。
想到这里,九问嘿嘿笑了两声,爽快的道:“好。我即刻回去。等着王叔早日归来。”
王叔转身下车的瞬间,九问补了一句,“王叔,下次见面时,九问定不会唤王叔姐姐的。”
看着王叔明显一颤的背影,九问清爽的笑声响彻车厢,溢出车外。
众将士一阵恶寒,却碍于大将军在跟前不敢表现。
“劳烦张将军和众位将士送我回去,是九问的错,还请各位担待。”九问声音沉稳有力,一字一顿,甚是威严。
若不是声音尚且稚嫩,众将士定会以为里面坐着的是素有威严的朝中重臣,齐声应了句“不敢”便整队出发。
却不知此时的九问斜歪在车厢一侧,翘着条腿瞎晃荡穷嘚瑟,笑的一脸奸诈,跟个痞子似得。
王叔呀,你这块千年寒冰还是很有希望捂化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