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毕竟是身历数世的人精了,万年难得一次的失态之能很快恢复镇定,从容站了起来。
虽说他一头是汗,发散衣松,还压在人家身上,这样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姿式无论如何优雅不起来,但他心态调整得极好,再怎么狼狈,神情都十分镇定。
他慢悠悠起了身,赶紧往最近的椅子上一坐,顺手擦了把汗,笑道:“你既然醒了,还不快起来。”
燕凛见他转眼间变回原样,心中隐约有些失望,只是半点不敢露在脸上罢了。他翻身站起,只觉得胸腹之间甚是痛楚,不觉微微一皱眉。
容谦看似十分关切地问:“那人将你弄昏后扔在地上,力气甚大,可曾给石子硌伤了?”
燕凛身上虽痛,却怕他替自己担心,摇头道:“我没受伤。”
容谦心中窃笑,脸上却还是一派从容温和,释然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一边说,一边重重喘口气,唉,现在打人这一类的体力活,已经不适合自己干了啊。
燕凛从不曾见他这般将疲惫之态外露,心中微忧,凑近过来,见桌上摆了茶杯茶壶,忙亲手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容相,你这是怎么了?”
容谦大大方方接受皇帝的服侍,接过茶来,喝了一大口,觉得舒畅许多了,笑道:“我与那人斗了一场、那人本是顶尖高手,我又恐他伤着你,束手束脚,虽说最终还是将他赶走了,我也累得够呛。毕竟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
他这里眼也不眨一下瞎编,倒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没错啊。我是和狄一斗了一场,不过是斗智不斗力罢了。为着你束手束脚,处处受制,外加现在很累,身体不如以前。瞧瞧吧,一个字的假话也没有。
“那刚才……”想起刚才诡异的情况,燕凛觉得脸上有些燥热。
“我好不容易把那人赶走,把你们三个全弄进房里,再替你解穴,看你晕着,怕是一时醒不过来,所以想扶你到床上去歇着。谁知实在是脱力了,刚把你扶起来,居然有些头晕,反而陪着你一起跌得晕头转向。”
容谦笑望着燕凛道:“幸好没旁的人看见,否则我这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了。”
燕凛心中一紧。疾道:“容相没受伤吧?”
容谦心里虽恼他给自己惹麻烦,但见他明明自己胸口疼得厉害,倒是一心关怀着自己,心中终是一软。一边暗中叹息自己心肠不够硬,一边却还不得不继续糊弄下去。
“没事,只是有些脱力,歇歇就好了。”
燕凛却还不能完全放心,但自己又不懂医术。也不敢扯了容谦自己上下其手好好检查一番,手足无措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越看他略显苍白虚弱的神态越是不放心。张张嘴,想再问他是不是真的没事,又觉这样太过傻气,愣了一会,竟是没说话。
容谦倒让这位大燕国所谓地年青明君直着眼瞪着自己老半天,瞪得一阵不自在,好在刚才有些混乱的气息这时也渐渐平息,柔声笑道:“别担心,我这不是很好吗?”
燕凛看容谦的脸色确实在渐渐恢复红润,这才略略放心,开始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那黑衣人是什么来历,容相似乎认识他?”
“他是魔教中人,是前任魔教教主的亲信。”
容谦叹道:“你也知道,我与前任魔教教主有些交情,当年在我地一力主持下,燕国也是最早同魔教合作的国家。可是,后来魔教发生变乱,教主易位,和我交好的前任教主重伤遁走,至今未曾恢复。他的几个亲信部属,数年如一日,寻遍天下,访奇人异士,灵药名医,想要救治他。”
这番话,容谦说得可算是半真半假,一切情况,都与江湖传说中的魔教情形,以及燕凛所知道的容谦和魔教的关系相符。燕凛听了自是信之不疑。
“那他来找容相也是为了这个。”
“是啊,他希望借着我的权势地位,以皇宫地灵药名医救助前教主,并助前教主复位。只是无意中碰上了你,在情况不明之下产生了冲突。我当时也是太过心急要救你出来,他又怕得罪了皇帝再轻易放手,反而后患无穷,二下谈不拢,一言不合,这才同我争斗起来。不过,一来,我怕伤着你,二来,毕竟我与他的教主还有些故人之情在,所以也不忍心真的出辣手,最后只是把他逼走便罢了。”
想起自己被狄一制了穴道,当刀当剑那么使,燕凛脸色就不免阴沉下来:“这些江湖草莽,动则逞勇私斗,私刑杀人,于国于民有害无益,我必不能放过他们。”
容谦失笑:“皇上打算如何不放过?”
燕凛一阵气闷。任他位高权重,真想要报复狄一,却哪里容易?那种顶尖高手,不调动大量的人手,如何捉拿得住。真要大张旗鼓行事,就必然要说明真相,报仇出气固然重要,若是为此白白让自己扔个大把柄给满朝文武,这却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就是私下暗中调人,也很难瞒得住封长清和史靖园。若要解释起原委来,怕是这两个极亲近之人,也要先向自己大大发作一番,从此管头管脚才是。
他闷闷地坐下来,半晌才道:“容相其实不想我追究于他的吧?”
容谦一笑道:“我确实还念着点对故人的交情,不忍将他逼迫他太过,皇上若能给一点颜面,不再计较此事,自然是好,若是定要追究,我也不会过问。”
燕凛叹了口气。世人只道皇帝好,哪知皇帝不自由。要维护皇帝地尊严脸面,还想保有目前这有限的自由,这个闷亏,暂时竟是只能吃定了。此刻容谦笑而求情,反而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理由。他不是因为自己不能做。而是给容谦面子,才轻轻放过了此事……
这般思想起来,心中实在愤闷不平,偏又不能不咬牙忍下这口闷气
于是自此以后,大燕国皇帝对于武林人物。就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
在他执政期间,燕国对江湖人物地打压清肃,几乎是不遗余力。他也曾屡次派人暗中与魔教接触,打听前教主地一切状况,称是愿意助魔教平定余患。
不过可惜的是,魔教中人并不象燕凛以为的那样,对于前教主一心一意,要斩尽杀绝。对于燕国官方的示好,不过是口头应付着罢了。
若不是因为魔教势力太大,在诸国都有根基,燕国一国之力无法全部肃平,只怕燕国朝廷也未必能一直同魔教和气相处下去。
在此之后不过二十年,燕国便成了天下闻名地。武林人物,江湖大豪,最不愿意停留地国家,国内的门派帮会势力彻底衰微。但燕国地民间治安。官府的控制力却在明显上升,天下人也不得不承认,侠以武犯禁,如果从官府从治理臣民的角度来看,禁绝这些民间的武力。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为此,人们不免又给燕国君主加了一道“目光远大”的光环,却哪里知道。燕凛执政期间,一直坚持地大力打压江湖人士政策,最主要的目的,纯粹是给他自己出气。而那个真正得罪他的人,却再不肯跑进燕国境内去自讨苦吃。
当然,这一切,都已是后话了。
眼前的这个明月高照,夜风温柔的夜里,燕凛心中地疑问已解,且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暂时忍耐不予报复这个后果。而容谦也终于有机会笑问:“皇上怎么会半夜只带两名侍卫来找我?”
他这还是给皇帝面子,没把这不走大门却爬墙的事给点明了。
燕凛早知道这个问题逃不掉,然而,一被追问到头上来,脸上还是一阵热辣辣地发红:“我,我,我心情不太好,就想来见见容相,我……”
难得他一个皇帝,说话居然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不成样子。
容谦板了脸,皱了眉,一副不悦的样子盯着他。
燕凛心虚,低了头不敢与他对视,过了一会方道:“我错了,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他心里既愧且惭,这一次为着自己地任性,弄出多大的凶险来,若不是有容相相救,天知道那个什么魔教叛徒会把自己怎么样,而燕国又会面临怎样的冲击和纷乱。
容谦看他这老老实实低头认错的样子,想起他处断国事的沉稳大度,不觉暗笑,柔声道:“皇上,以后若再有什么烦心地事,想要见我,也不用太过急切,大半夜地出宫毕竟不妥,让人传个话,我入宫去同皇上聊聊天,也自无妨的……“
燕凛不说话,只是头越垂越低。
容谦悠然道:“若是实在太激动了,非想出宫,也就出宫好了。就是晚上来了,你愿意直接从墙上跳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本来也不是外人,进进出出的,用不着通报,这么大晚上地,别扰了太多下人清梦,也是功德。”
燕凛一怔,愕然抬头。
容谦看他傻傻的样子真是好笑,极想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暗中拼力忍住,只口里笑道:“你是皇帝,又不是囚犯,凭什么就不能偶尔任性一回呢?犯了错不要紧,是人总是要犯错的,你还年青,太过深沉内敛,处处小心谨慎,也未必是好事……”
燕凛傻呆呆看着他,还是没能说话。
他一直觉得,容相素来关心他,但是对他的要求也总是极高,极严格的。可这次他做出这般孟浪的事,容相不但不责备他,反而隐隐地支持他以后继续任性妄为……
这个事实让燕凛有些不敢相信。就是以封长清和史靖园对他的容忍,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容谦看他这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有些心酸。
说起来,都是一国的皇帝了,却是处处被种种礼法责任,绑手绑脚,活得没有一丝一毫地快意开怀。
而他变成这样,自己其实应该负极大一部份责任。
以前只想着要教出一个好皇帝,给他的压力太多太大,到如今醒悟前非,想要在君主的光环下,尽量给他一点有限的自由,让他可以略略快意开怀一些,让他在国家之外,也能为他自己而活着,却已经是容谦眼下能努力的全部了。只是,要做到这一点,怕是很难,很难。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站起来,伸手,轻轻按在燕凛肩上,目光柔和地深深望着他:“以后,我的家,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有什么大事,我都帮你瞒着担着,不让朝中那帮老古董找你的麻烦。你若是想念我又不便来,就让人传个话,以前宫里我也常进常出,现在,也不是就不能去了。只是有一点,你若来,护卫总要带足。任性一下无妨,但安全不可轻忽。”
他一边笑,一边替燕凛小心地拂去刚才跌倒时沾在脸上的灰尘:“便不为着旁人,为着让我放心一些,身边多几个护卫的拘束,你就多忍受一下吧。”
燕凛怔怔地望着容谦,良久,才慢慢地垂下眼眸,唯恐再直视那双温柔的眼睛,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只低低喊一声:“容相!”一时,竟不知可以再说什么话。
容谦微笑,轻声道:“好了,你告诉我,好端端的,今晚怎么心情这么不好,竟是这么急地出宫找我,让我看看,有没有办法替我的陛下分忧解劳。”
燕凛原本心境一片柔软,正自出神,耳旁忽听了这话,竟如冰霜扑面一般,心间一凛,过了一会才道:“容相,我没有听你的话。我已经传旨,命大军攻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