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飞的神情沉静无波:“我从小就颇受父王喜爱,十后,我又是屡立战功,父王对我更是疼爱。”他有些苦涩地笑:“那么多年父子相知相亲,也抵不过我的功劳太多,我的声望太高。”
秦旭飞握紧了拳:“楚国正值变乱,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将你们轻易击破,可是,父王却以重病念子为名召我回宫!你可知道,我回去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表面上,我仍然是声势赫赫的王子,可实际上,我是被拘在了皇宫里,不能出京城一步!不管我怎么争取,怎么恳求,父王都不肯再让我领兵。他总是满脸慈爱地对我说:他年纪大了,时日无多了,只想要我多陪陪他……你说我不懂?被自己至亲至重的人怀疑猜忌是什么滋味,你说我不懂?”
“你以为我真的是像你们以为的那样,孝无双,甘愿日夕承欢父王膝下?可是我不可以露出丝毫不满,我不可以动摇军心。我只敢喝酒,我只有练功,我只能收集一切军报,一遍遍抄写每一个战死者的名字!方轻尘……若不是我父王疑我,若不是我坐困京城,只能在重重掣肘中遥控前线,秦楚之争,早就尘埃落定,哪里还会有机会留给你!”
方轻尘静静地听。如果不是那时候秦旭飞不在军中,的确,这个国家,等不到他有能力掌控大局,就已经灭亡了。秦王那一场非常不是时候的重病……楚人说是天佑大楚,祖宗积德。秦人说是楚国气数未尽,所以可以死里逃生。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并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他竟然可以瞒得这么好。这个看似缺心眼的老实人,竟然一直牢牢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所有人面前,都瞒得这么好。
“对着我那满脸慈爱,口口声声。舍不得我离开的父皇,我一天又一天地扮演孝子。你以为我就不曾疯狂地反复想过,如果我冲口而出,父皇,我知道你怕我,现在。我让你放心!然后我横刀自刎,那该是多么好?但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做。和你不同的只是,我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秦旭飞的声音里已经压抑不住伤痛:“我岂是真地不知道王兄们在害怕我,忌恨我。我一次次明示暗示,我并无争位之心。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孤身一人去长兄的别府赴宴。我不带卫队去和二皇兄的队伍行猎。我不结交文官。不任用私党,在军队之外,我不敢有丝毫势力!可是。不够!还是不够!我在前面为国家拼命,他们就在后面断了我所有的退路!我也想要带着军队杀回去,杀尽所有负我之人,夺走他们最在意的王位,哪管什么国家分崩离析,百姓苦难流离。可是我不能!我必须站出来压制全军的不满,不让秦人自相残杀,因为那是我地职责!”
他叹息一声,望着方轻尘道:“这个世上。谁不曾被人负过伤过,谁没有受了大委屈,血气上冲,想要不顾一切地复仇还击的时候。你怎么会觉得,没有人能体会你的痛苦。方轻尘,你和天下人,能有多少区别。不同的只是,别人只是想。而最终,你做出来了。”
“所以,你有资格和他们联手来责难我。你的忍耐才是对的,而我么,其实我自己也很想讨伐。”
几世几劫,终于有一个人看透了他,他却不觉得兴奋,也不感到悲凉。只是心冷如冰,平静无波。
秦旭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叹:“你又怎知责难讨伐你的人。不是在羡慕你的勇气和绝决。大家总会拿着道义仁慈来责难你,但是他们厌恶你,更可能是因为你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地事,你用你的行为告诉了他们,那些事,他们不是做不到,而只是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你让人不能继续自欺欺人,所以,你才尤其可恨。”
方轻尘终于微微动容。
秦旭飞地话也忽然顿住,眼光闪烁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知道此事内情的,莫非还有别人?并且,他们一直在责难你?”
方轻尘极慢极慢地笑了一笑:“王爷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这诸般措词,各色手段,不过是要消弥我的杀机罢了。”
秦旭飞坦然一笑。他不怕死,也一直渴望能和方轻尘放手一战。但却不是在此刻,不是在这里。开玩笑,在如今这么敏感的局势下,二人怎么能莫名其妙地拼个你死我活?如果刺激了他,他毫不怀疑,方轻尘真的会和他来个鱼死网破,或者,更可能是,鱼死网不破?方轻尘这样偏激乖舛的性子,他现在真的是不能惹。
情势所逼,他只得试图以言语平缓疏导方轻尘的情绪。他没想过要骗方轻尘,也知道骗不了他。但是他也曾经历痛楚,他也曾起过疯狂的念头,他对方轻尘绝决行为地震惊甚至是佩服,因此他只需要坦荡而言,自然每一句话都语出至诚,绝无虚假。
因为他坦诚,所以方轻尘就是明知他在使计取巧,也生不出气来。最初的激烈一过,眼前的局势,楚国
,自然重新成为他考虑的内容。那股充满杀意的气去了。而秦旭飞,自然是感觉得到。他的顾忌去了大半,被方轻尘揭穿了心思也不尴尬,只是轻松笑道:“一样。方侯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刚才我的问题,方侯为何不答。”
方轻尘悠然一笑:“王爷既然有这通天地本事,何不自己去查。”
秦旭飞也知他必不肯直言相告,也不再费力多问,只凝望楚若鸿,问道:“那么,太上皇……方侯又打算如何?”
方轻尘的杀机已去,但他如何肯叫秦旭飞占了上风,只管悠然袖手道:“那就要看王爷你管得住管不住我了。”
秦旭飞也有点动怒了。这家伙刚才钻在了牛角尖里出不来,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不顾一切地拼命,他当然要避其锋芒。现在既然他的理智回归,知道轻重,不至于再疯狂胡闹了,那他还和他客气啥?怎能叫敌人彻底压住了气势,那他岂不是一世也难翻身。
秦旭飞冷冷一笑。忽然大喝一声:“所有人,进来!”
这一声喝竟是以内力发出,震得方轻尘的耳朵嗡嗡直响,甘宁宫内外,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方轻尘倏然一惊,除了怒视秦旭飞。一时竟也再无旁的办法。
外头的人,无论秦军楚人,谁不想进来看个究竟,听了这一声喊,祁士杰把手一挥,封锁线撤开,无数人浩浩荡荡就冲了进来。
人数太多,自是不敢全冲进殿来。只是所有闻讯而来的秦楚高级将领和官员,多已是遁声到了殿内。
于是乎,一群人望着已经没了大门的寝殿傻眼。
秦旭飞冷冷转身面对众人。堂堂议政王,随便披着一套低等医官袍服,披头散发,脸上还在流血,这样子实在吓人。
人群中,立时发出一串压抑着的惊呼。再联想一下园子里看到地大片废墟和殿大门地残骸,以及后面镇国方侯那铁青的脸色,几乎人人都凭空幻想出了一幅议政王,镇国侯。背着众人,大打出手的精彩场面。
这……这却该如何收场?
已经有秦军将领激动地叫了出来:“王爷!”有几个人甚至拔腿就想往他这边跑。
秦旭飞挥手止住众人的动作,目光一扫诸人,做欣然状:“方才方侯以功力替太上皇疗病,真气走岔,我出手帮了点小忙。虽说有些凶险,太上皇的病势到底是有极大好转,这诚是楚国之幸!”
他将笑容一手。冷冷道:“只是太上皇地病情刚有起色,依恋楚人,对秦人极感陌生。为了让太上皇更好地养病,我现在决定,撤走甘宁殿的所有秦人!为了防止有陌生的秦人冲撞了太上皇,从今天起,甘宁殿的守军不能少于五百,而甘宁殿的设防,全部由宫中和皇城的楚军接管。所有秦人,自我以下。如非必要,不经记档留册,不得进入甘宁殿。太上皇的治疗,用药,也都由楚人接手。甘宁殿厨房的所有菜食供应,另开通道,俱由楚人管理,秦人绝不参予其中。其他地事,方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大家就听方侯的交待吧。”
他疾风般说完一番话,也不管大家听不听,信不信,理解不理解,径自大踏步离开。只是临走时,回头冷冷看了方轻尘一眼,那眼神几乎是挑衅地。
本来想给你时间,让你慢慢考虑怎么圆这个谎来对所有人交待。可是既然你这样毫不体谅别人,那也就怪不得我不体谅你了。这黑锅你休想我替你背,太上皇要是死了,就是你们楚人自己照顾保护不周。他的死活关我屁事,你爱杀谁就杀谁,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我还懒得管了!
秦旭飞气势如虹,愣是没有任何人敢挡他的路,他一走,所有秦人都跟着走得一干二净。
方轻尘简直有些瞠目结舌了。这个,秦旭飞真的是老实人吗?他确实没看错人吗?他居然能如此干净俐落地把所有嫌疑推个一干二净,外加把一个烂摊子向自己身上一甩,就什么也不管地走人了?
现在,就剩下一堆楚人,眼巴巴满脸迷茫地望着他,个个都是将领臣子,人人都有那三分颜面,他还真不好不理不顾。
方轻尘只好干咳一声,努力地想着,怎么就着秦旭飞的话头圆谎:“这个,刚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