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方轻尘和秦旭飞在江边彼此呼唤一声,秦旭飞只在马上抱拳,深深一礼,便拨马转回。不问柳恒的伤情,不谢方轻尘的相救,至于要求方轻尘归还柳恒等人,更是提也未提。
方轻尘也不多话,策马归去,两边各自忙碌,那同仇敌忾的一幕,已经是过眼云烟。
秦军就地扎营,摆出了准备长期守候的架式。南北两岸,篝火丛丛,争相辉映,照映得江水明暗摇曳,一片碎金。
好一片诗情画意,都付流水。
方轻尘的手下很头痛。五千人打几万人,打的时候痛快了,打完了可就痛苦了。除去死了的,伤到不能动了的,抱头鼠窜逃跑了的,这投降的还有上万人呢,难道能都活埋了?
杀俘这种事,方轻尘做不出来,也不能做。这些不但都是楚人,而且……都是壮劳力啊!
于是乎,只有认命辛苦。
就地扎营,收缴走顺天军所有的武器装备粮草。这五千骑兵,征杀得疲累不堪,但其中半数还是要不眠不休,小心看守俘虏,另外一半人入帐休息,却也是马不卸鞍,刀不离身,随时准备应变。
睡觉也得睁一只眼,这样的日子要是多过几天,不用俘虏哗变,他们自己也能累垮。
后续来接管柳州的队伍,原定还要几天才能到。就算是得了快马急报加紧赶来,这两三天也来不及。好在接收了原顺天军的粮草,这一万人吃喝拉撒不成问题,不至于立刻哗变。他们咬牙支撑过这一段。总还是可以。
南岸那一众秦军,则无不是身受重伤。被楚军救护下来,心神一松之后,几乎都晕了过去。只有柳恒一直拼力坚持着,始终要保持清醒。
楚人将他们分别安顿,上药治疗。因为他的身份,特意优待他一个单独的军帐,还有柔软舒适地床。柳恒伤口疼痛,疲惫不堪,却总强撑着不愿替秦人丢脸。不肯失了从容,上药包扎之时,一声不吭。包扎完,得体地道过谢,等所有人都退出帐外,他才缓缓躺下。闭目。努力要陷入沉眠。
来日方长。明天难免还有另一场较量,他必须养精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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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天边才现出一点微微地曙光。淮江南岸,便忙碌起来。
薄薄的晨雾之中,四处可见楚军骑着高头大马,押着成群的顺天军俘虏打扫战场。
无论是秦军的,楚军的。顺天军的尸体。都尽力拼凑完整,擦净身上污血,认真整理仪容。
山坡上已经开始挖坑。准备掩埋尸体。
叫这些俘虏累到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他们这些看守的人,也就可以省事很多。
计算伤亡,安排照料伤员,尤其是柳恒等秦军伤者,派上妥善可靠又能应变的人贴身照料。再派出数支小分队,四处去呼喝顺天军的败亡,宣扬降者不究的政策,无论是百姓,还是那些被杀散逃离地顺天军,听到这样的声音,总能安心一些。
方轻尘面露疲色,他手下的这些战士,也多是愁眉苦脸。打仗多痛快,见人就杀就是了,这些善后工作,却真个能把人琐碎死。
秦旭飞一人静静站在江边,看那涛涛江水滚滚东流。
方轻尘很忙。他却无事可做。
江流依旧,千年不改。
断桥,残船,战士。那满江浮尸,血火惨景,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点痕迹,都不能在这天地间留下来。
这一番心血,一场出兵,却叫方轻尘轻轻伸手,摘下胜利果实,而自己,竟然还不得不感激他。
他微微摇头。
方轻尘,你要怎么样,才肯放回我的朋友?
费了如许心力救下他,你想要换取的,是什么代价。
抬头处,却见江对岸缓缓摇来几只小船。
他的亲兵部将警惕地围拢过来,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他们地搭桥物资和船只全被烧毁,要再渡河,一时半刻已是不能。楚军兵力不足,也绝对不会起过江攻击的心思。
这几艘小船是来做什么,他们其实都可以判断得出。
肃立江边,等那小船靠岸。
船上,是他们战死在对岸地袍泽的尸身。
缝补过了,整理过了。他们的身体大多还算完整,面容安详,头脸手脚,已经擦净了血迹。可是他们的衣衫早已浸透鲜血,褐色的,硬硬地,就是这凛凛江风,也吹之不起。
小船如梭来回,将他们倒在南岸地伙伴的遗体,带回来。
一个挨着一个,从船上,搬运到岸上草坪,他们仿佛是倦极熟睡,不睁眼,只是依偎着自己的同伴,安安静静地长眠。
操浆地兵士向秦旭飞致敬,拨船回返时刻,秦旭飞沉静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替我向你家元帅道谢。”
楚军帅帐中,顺天军的高层人物,缚跪了一地。方轻尘正在审问,凌方入帐通禀:“方侯,秦人的尸体,已经都送回去了。现在秦军有不少人在江边徘徊不去,我们是否要加强戒备?”
方轻尘摇头,目光遥望帐外,神情竟也有些怅然。凌方叹道:“这秦人虽是我们的对头,但昨天那些秦军血战不退的气慨,我老凌也不能不说一个服。”
提起柳恒,方轻尘便懒得再审下去了,起身笑道:“走,咱们去看看,忘尘有无把我们的客人照顾好……”他信手一指帅案下跪着的某个人:“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也给我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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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之中,有人在给柳恒换药。床前数人,是照顾。更是看守。
柳恒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几分。微微欠身,向帐中的少年将领致谢:“昨日多谢将军阵前相救。”
少年抬眼微笑:“相救是方侯之意,我不过听命行事,柳将军要谢当谢方侯。”
“方侯之情,我自然是要领的。但将军守护守护我等之时,顺天军多次冲击,将军指挥士卒,阵形不乱,甚至还身先士卒,出击击杀顺天军将
军地勇毅,我是极佩服地。”
柳恒笑谈温文,让人如沐春风。
少年淡淡微笑,谦逊了几句,旁边的护从军士却有些忍不住了:“柳将军可是没夸错,咱们赵将军是方侯唯一的弟子呢。你一定想不到。今天可是赵将军第一次上战场!”
柳恒的语气里带着些诧异的欣然:“方侯亲传,果然不同凡响。想起来。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那刀山剑海血流成河,吓得马都快坐不住了,哪里还能冲上去搏杀拼命。”
赵忘尘身体有些僵硬,沉默。
方轻尘弟子的头衔。闪闪发亮。
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参将。毫无战斗经验,就可以和凌方一样,带领一众精兵悍将。那些老兵老将没有一点不服的表示。反而尽量配合他,提醒他,不损伤他颜面的教导他。
现在,护军因为他是方轻尘的弟子而炫耀,柳恒,也是为了讨好方轻尘地弟子而夸奖……
“柳将军又谬赞了。”他的语气极慢极狠:“任何人如果曾为了一只死老鼠和十几条恶得骨瘦如材的野狗在泥巴地上打着滚拼命争抢,就不会再害怕战场了。我只不过是把战场上的所有敌人,当成了威胁我活下去的野狗。”
他冷冷地抬眉望向柳恒:“我的胆色,不是方侯教出来地。倒是要谢谢柳将军和所有秦军,没有你们这些异国人不请自来,扰乱天下,我一定练不出现在的胆子。”
他言语间忽然带刺,柳恒却是立时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如此说来,小将军首先要感谢地,应该是你们的先王。没有他屡次攻伐大秦,我们也……”
军帐帐帘适时被掀开,一人大笑而入:“柳将军伤势如何了?”
方轻尘好象完全不曾发觉一场争吵几乎一触即发,就这样笑着走进来,笑着直接坐到柳恒床边,满面关切地问询。
柳恒心中有怒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道:“已经包扎好了,多谢方侯关心。”
方轻尘微笑:“本来将军伤势沉重,我也不该来相扰,只是方才审问顺天军重要人物时,问出点意外之事,我觉着还是让柳将军亲自听听才好。”
说罢轻轻拍了拍手,却见凌方拎着个肩膀上包着白布,被绑成一团的人进来,直接往地上一扔:“这家伙运气好,中了方侯一箭落马,居然没在乱军中给踩成肉饼,柳将军,你审审他,会听到很多有趣的事。”
柳恒也不看那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的人,目光淡淡正对方轻尘,道:“我没有什么好问地。但如果方侯一定要让我听,我也不能不听。”
方轻尘眼中有了欣赏。被负被伤被出卖被陷害,还能有这么好地心态,还能清楚地查觉到,在敌人面前,审问这种隐事,会让故国蒙羞。此人……
凌方却没能从这一句话里听出柳恒的心意,只是大咧咧对着那俘虏的屁股重重一脚:“姓赵地,哑了?”
赵姓谋士哪里还有半点平日在顺天大王王承天身边时表现出来的高人风范,整个人抖作一团,颤声道:“柳将军,我的确是奉陛下之命来害你们的。陛下让我寻找可以打击你们的主人相投,我看南方诸候只知内争,不敢与三殿下交手,而且,手下文武众多,外来之人也难以出头,所以我投到了顺天军帐下。我一直暗中和陛下联系,照陛下的指示行事。为了暗算三殿下,陛下把国内所有存下的霹雳子都派人送给了我。从我投顺天军开始,看过淮江的地势并报予陛下之后,这个局就开始布了。陛下说,三殿下作战最爱身先士卒,如此行事,极可能要他性命,就算他不过桥,也一定会由与殿下情义最厚的柳将军过桥,只要能擒住柳将军,也可以摆布威胁三殿下……”
任他哭嚎自白,柳恒只漠然不理不睬,直听到最后这句话,才冷冷一笑。
那谋士哭喊了半日,最终说出一句自己觉得最重要,最能为自己挣取活命机会的话:“柳将军,秦王无情无意,秦国都不要你们了,你们还撑什么啊!还是投奔方侯吧!”
一句话说出来,柳恒愕然望向方轻尘,你这等英雄豪杰,居然用这种拙劣的劝降手段?
方轻尘恨不得一脚踹死那自作聪明,自以为揣摩着了他心意的笨蛋。就这种脑子,还敢当谋士?
偏偏凌方直心直肠,真觉得这个哭喊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家伙说得不错,赶着在一旁敲边鼓:“说的好!柳将军,你也是一条好汉,何必一条道走到黑?秦王狠心残忍,你们还效什么忠?来跟着咱们方侯吧,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大家谁不钦佩喜欢!”
柳恒大怒!刚才那谋士哭喊,他不愿叫人觉得秦人自己窝里闹,出丑给旁人看,所以才不肯发作,可现在方轻尘手下的大将如此大咧咧地说话,他却怎么受得了?怎能容得旁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轻侮他的家国?
“哪个君王不多猜忌?古来只有君负臣,岂有臣负国!若为一人之私愤,弃国背家,另投异国他主,与禽兽何异?将军此言,却当我柳恒是什么人?”
凌方不以为然:“我老凌这是一番心意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柳恒看来儒雅温文,暗中却有极烈的性子,立时冷然而笑:“当日楚王为片言只纸,尽夺方侯权柄,殿中暗伏甲士,加害之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国,又何必再一意忠诚,我家殿下,从来爱才惜才,方侯若能来投,必然尊为副帅。”
方轻尘正探究柳恒的神色反应,听此一言,面容刹时冷肃一片。
柳恒,这个身在敌营,重伤难支的男子,坦然无惧地望着方轻尘,语带讥讽,扬眉而笑:“我这一番话,也全是为方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