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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际会 第一章 冷心若铁(上)(1 / 1)

过荒芜的田地,穿过贫瘠的山林,眼前这可以补给歇,荒凉而不带一丝生气。

街边店铺都是关闭的,严严上了门板。空荡荡的街市上,见不到一个青壮劳力,只偶尔有几个目光呆滞面有菜色的老人妇孺,呆坐门口。

牵了马徐徐行过街市,整条长街,除了马蹄起落之外,竟几乎听不到别的声息。

人们呆滞的目光望过来,冰冷而麻木。

沉默地行走在这样的漠然目光里,赵忘尘感到头皮发麻。

吃饱了,喝足了,属于人类情绪感知,竟然也恢复了正常。那两年朝不保夕的死生逃亡里,他明明对一切的不幸都已经可以漠然置之,但现在,有吃有喝无饥无寒,再置身于旁人的不幸之中,却依然会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硬着头皮走了半条街,他终于忍耐不住,止步回身:“公子,我看这里怕是没什么象样的地方可歇脚补给了。”

“我原说一路只走小路,是你耐不住,偏要往大道上来看看,现在死心了?”依然是带点笑意的声音,仿佛所有的苦难,都不曾入眼入心。

长年的饥饿苦难,让少年的身子又瘦又小,即使自己临时的主人并不曾上马,他也不得不抬头仰望他。

他依附的主人有极颀长的身形,极俊朗的容貌。几千里跋涉,那么多的风尘,那么多的艰辛。风沙可以掩去他衣裳原有的颜色,却掩不掉他本人半点光芒。

他临时的保护者,极爱笑,极喜欢调侃人,这一路行来,千里奔波,那人的语调似乎总是带着笑意的。闲时总爱拿他取笑闲说一番,便是看到无尽的灾劫与杀戮,在那人看来,似乎也一样是可笑。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方公子的笑,是冰冷的。即使他看起来神情再愉快,即使,他听起来,声音再轻松,他的笑语,依然让赵忘尘感觉到冷。

他知道这位方公子有着极为强大可怕的力量,一路行来,抄小路,走山道,险山峻岭他可以轻易越过,不方便的地段,他甚至能把马举起来行走。他可以随意猎杀最凶猛的野兽为食,跟着他,再恶劣的情况下,都不愁饥渴,不虑安全。

他之所以走山路,果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讨厌麻烦。他们曾经偶尔遇上小队巡山兵马,这位方公子非但不逃不躲,反而大咧咧冲出去去抢人家的食物和水。

也许是安生日子过得多?所以他居然开始出奇地渴望能永远安全下去。也许是长时间行走在荒凉无人的偏僻山道中,他便居然开始幻想着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盼着重回人世时,灾难已经远去,繁华已然来临。

所以,他渴望着要从大道走走看看,而对于他的要求,方公子竟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然而,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小小的镇子,还没有走完半条街,已足够让人心灰意冷,悲凉莫名。

“即然你不想看了,那……”方公子那极清润温朗的声音被前方的一阵骚乱给打断了。

却见前头街角处一户人家门里,涌出六七个兵士,扭着一个上了绑的少年向街这边行来。

一个妇人哭叫着死死扯着被绑住的少年,哀哀乞求:“官爷们,你们要搜的逃犯不是个女人吗,这是我儿子啊……”

“绑的就是你儿子!我们搜的虽是女逃犯,可前儿征兵队还刚从这里过了一遍呢!所有壮年男子都要从军报国,你们竟敢明知故犯!你儿子居然躲在家里头不出来,要不是今儿搜逃犯,他还就真躲过去了。咱们大楚国都要让秦人给占光了,你

大的儿子,不出来报效国家,没有半点保家护国的责心……”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

“军爷,我儿子只有十五岁,他还是个孩子啊,他不是壮年……”

“十五岁还不是壮年?妈的,前儿去王家庄征兵,可是十三岁的小孩也知道奋勇报国的……”那队长把鞭子举起来,“你快给我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妇人还待哭叫着不肯放手,那十五岁的少年忽大叫起来:“娘,你别哭了!就放手吧!你别想着儿子去上战场打仗,你只想着儿子进了军营,总算能有饭吃了,没准能挣出一条活命呢!娘,你就放手吧!”他哭叫着跪下来:“王大婶她拼了性命,也没能保着虎子哥哥不被带走,她现在还让打得起不了床啊,娘。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不能有事,儿子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妇人放声大哭:“让我怎么放啊!卓将军征兵不是去打秦人,是去和萧将军打仗啊!上回萧将军在这里征兵,已经把你爹你哥都征走了,现在你也要被征去,这两边打起来,是你杀了你爹,还是你哥杀了你……你才十五岁……”

四周也有些人慢慢聚拢了过来。虽说太多的灾难让人心境麻木,然而眼看着一家四口,转眼只剩一个孤弱妇人,而壮丁男子,竟要被生生拉进两个敌对阵营,血战沙场,人们到底还是心头戚戚的。

“看什么看?全给我散了!”士兵们分出两个四下驱散路人:“告诉你们啊,这也不是爷们心狠,这都是卓将军的军令啊!不听话的话,我们就要掉脑袋了。今早卓将军就带了人出来巡视了,没准现在就在对面山上……”

一个士兵举手向正前方远处一指,忽得全身一震,惊道:“将军真的来了!”

这一声喊把一干士兵都惊着了,大家立刻极卖力扯起哭喊绝望的妇人,重重推倒在地上,重又将少年推搡着要押走。

其他刚刚有点不平之心的镇里人,也被这一声叫给吓着了。回头遥望,确见远方山上,隐约有十余骑在猎猎大旗下凝立不动,众人立时惊惶地向旁散开,再没谁敢说什么做什么了。

两个负责赶人的士兵,双手左右挥舞驱散行人,在正前方开路。街上仅有的一些行人也都纷纷缩回屋里去。这下,前面街中间,一匹瘦马,两个男子,就显得无比扎眼了。

哟,真没想到,这民间居然还有马?负责征军需的人干什么去了?

眼看着兵源不足,这里又冒出两壮丁,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这等好事,咱们要事办得大,办得好,说不定那边山上的将军往这里瞧上一眼,就能提拔……

这一高兴,一激动,两个士兵也不多想,大步冲上去,一个探手就去抓马缰,一个伸手冲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当胸抓去:“小子,跟我们去为国效力吧!”

第一章冷心若铁(下)

兵第一眼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正悄悄往后缩的瘦小少不知死活傻站在那里不动的笨蛋。

那二人一马都风尘仆仆,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连五官都掩得淡了。

走在最前的那个士兵,伸手正要去抓人,却见那人淡淡抬眸,就那么看了他一眼。

要说捉壮丁,这种事他们早已干得熟了。什么样疯狂的抵抗没见过?什么样悲惨的哀求没听过?他们已经不觉得自己会有应对不了的时候,不觉得有任何一个壮丁可以逃出他们的手心。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抓不下去了。

他也是个老兵,战场上几个来回,杀过人也夺过命,却无端被人看到脚软。心里不是不诧异,不是不奇怪,但身体却不肯听从他的理智,就在那里动弹不得,不敢对那人粗野无礼。

仿佛他不存在般,那人随意转身,挽了缰绳一抽,将缰绳从另外那个士兵手中扯脱了,牵马回身便走。

另外那士兵没料这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回马,也怒骂了那么一声:“妈的,你……”

然后,被那人拿眼一扫,便也和他一样,僵了。

他们的队长咋咋呼呼冲过来,说是战时民间所有马匹都要征用归军,不让那人走。可只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也成了软脚虾。

二人一马,扬长出镇而去。留下那些士兵惴惴不安,盼望山坡上地将军看不到他们的懦弱。

队长自然是没有人敢嘲笑的,那两个士兵,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军中笑柄。

他们两个很不甘心,很想对那些人说。你们又没有对上过那人的眼睛,怎么会明白,他的眼神并不凶狠甚至也不如何生气,但是对上去,就是觉得如果触怒了他,后果会非常非常之可怕。

只是。这样的辩解,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苍白。

直到有那么一次,他们营里收编了些上次大战幸存下来的老兵。听人唾沫星子乱飞地取笑他们的时候,营里有个刚收编来地,从上次大战中幸存的老兵,咳嗽两声,

“这有什么?老兵凭感觉有时候比凭脑子更快更准。都是死人堆里爬过的人了,觉出不对还去招惹人家的话,那不叫勇猛。叫找死。没有眼力劲的人,死得会很不值。”

那以后。他们再想起那人那种淡淡的,因为不屑生气。懒得生气,所以只是微微透出点不快,但是却无端让人不寒而栗地眼神,才终于觉出来,自己当真是幸运。

纵马高岗,笑览河山,看脚下由自己的血汗守护的大地,那是可以对酒当歌。可以仰天长啸的。兴尽策马,鞭指河山。那该是属于武将的欢畅和骄傲。

褪色的记忆里,曾经有许多那样阳光灿烂,慷慨高歌的时光。他跟随那驰骋天地,白袍银甲的身影,他曾经可以站在那英风儒雅的将军身旁,看他听他笑指河山。

与那般人物并肩站在高处,看万里云天,看千里关山,看前方敌军营帐如云,只有豪气无限,想身后家国河山百姓,便觉百死不悔。

心间微微一痛,卓凌云微微皱了皱眉头。

策马山头,他遥望这片在他大军掌握中的河山天地。

如果方候还在……

如果方候还在,见我今日作为,他该会怎样愤怒,怎样斥责呢!

站得再高,现在他俯望得见地,也不再是如画河山,而是一片破败荒凉。手握刀枪的武将,早已不是保家卫国地好男儿,而是破坏和杀戮的魔鬼。

他蹙眉想了想,复又废然叹息。

记忆里似乎从不曾见过方侯发火。下属做错了事,他也很少申斥。大部份时候,他只会淡淡一眼看过来,眼神里地责备之意也并不那么深,却足以叫人汗下沾衣,愧悔无地。

手下犯错,方侯做的第一件事,总是先惩罚自己。扣自己的俸,定自己的责任,然后再去追究下属的错误。到后来,大家全都互相监督不可做错事,并且笑称是怕方候把自家的钱粮扣光了,以后要他们出钱来养活他。

想起往事,他微微一笑。一笑之后,却是加倍的心酸和悲凉。

“将军放心,人我们一定能抓到的。”

“是啊,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她跑不了。”

“将军不必忧愁,万事自有……”

身边地人左一言,右一语,说个不停,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心思莫名飘得极远极远,根本不记得逃犯之事了。

然而,这等莫测心意,却是无需让下属们知道地,他看了眼身边那唯一一个沉默不语的年青将军,声音平缓柔和:“子云,这不是你的错,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那年青将领,微微垂了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却并不多说什么。

卓凌云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极目看看山下那满眼灰黄之色,半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灾情很严重啊……”

身边无人回答,过了一会,才有人低声应道:“将军放心,军中供应并无差错,将军带着大家抗敌救国,百姓们苦一些,累一些,也是甘愿欢喜的。”

卓凌云低低笑一声,看那个宽袍大袖,一派斯文的幕僚。这些读书人,永远懂得怎么把卑劣可耻的行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

不过,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看不起他们的资格。毕竟那些可耻的事情,是他在做。大灾年却在民间搜括粮食,明知百姓已经不堪兵灾,还要强行征调民夫。下命令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命令,会令百姓如何苦不堪言。

遥遥看向山下前方的一处小镇。说不定在那里,就有我的士兵,正在绑走别人的丈夫和儿子……

这样想着,这样望着,看到远远的方向,有二人一马

镇来,看到其中一人纵身上马,策马而行。

他动作并不快捷,也不曾催马疾驰,然而,不知为什么,遥遥望着,他却觉得,那动作说不出地熟悉。

怔了一怔,他脱口喊:“方侯?”

然而,他的声音那么小,小得就连离得他最近的子云,也没有听清,愕然抬头:“堂兄?”

他忘了答话,只遥遥望着远方。

怎么忽然那样思念起方侯来了,竟然到了看谁都象方侯的地步。

方侯,那个永远的白袍银甲,永远的白马飘逸,那个即使在沙场之上,也总让人觉得不会沾上半点尘埃血痕的人,就算他能想象他死而复生,也无法想象他会这样在仆仆风尘中,瘦马徐行。

他告诉自己看错了,却还是无可抑制地想要去追寻那视线中徐徐远去的身影,想要去回思记忆里,渐渐遥远的往事。

那些和伙伴们在方侯帐下听命黄金岁月,那些金戈铁马金石之声,仍然在他记忆的角落里,鸣响不绝。

他们为国而战。他们为自己洒落在地上的鲜血骄傲,他们在血战后,高叫着互相比拼谁的伤势更重,得意于自己的勇猛。

忠诚,国家,守护,责任,一切一切……

他们相信着所有美丽的信念和谎言。

极天真。然而,多么快乐……

他现在手控大权,却是如此索然无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得如此,为什么,他地老对手,他的老朋友,曾经同在方侯帐下的萧远枫。会变得如此?!

思绪忽地一断,目光尽头,那策马而去的身影已然隐入山林之间。

他茫然四望,看到的只是荒凉大地上,一个个小小的,蝼蚁般的黑点。那是生死祸福。皆任由他这强者操控的蚁民。

静静地闭上眼,他听得到心底死寂地叹息。

方侯!他已经……逝去多年了!

看到士兵迫来,赵忘尘虽然后退,却不惊慌。

有方公子在呢。

跟着方公子离开,虽然迷茫,却有依靠。

有方公子在,就是安全的。

追着马儿快跑,再一次离开人群,躲开现世的残忍和苦难。

再一次进入山林。

生活还可以如此继续,他还可以跟着他。这样一直一直,平平安安。从小路避过军队,避过村镇。避过人间所有的灾难,最起码,避到京城。

可是,在进入山林之后,赵忘尘却忽然再也不能保持镇定,他猛扑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马头,扑通一声。在他的公子面前跪下来,嘶哑了声音喊:“公子!你救救我们吧!你救救楚国吧!”

马上之人一惊。愕然问:“你说什么呢?”

赵忘尘不停地磕头:“公子,我知道你是大能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啊!求你你救救我们吧,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没有任何理由,可是他认定了眼前地人可以解救所有人。此时此刻,他只想要放声嚎啕痛哭,只想要把所有的痛苦,不平,哀求和祈望,全都哭出在他的面前!

然而,那人的回应,出奇的冰冷:“抱歉,我不是大善人,我自私自利到极点。你指望找个救星替你们解除苦难可以随便找,只是不要找我。现在我要到京城里去接我一个旧时故友。其他事情,与我无关。既然你如此疯魔,以后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这一次,方公子的声音里竟然没有带出笑意来。

“公子,我……”赵忘尘还想说什么,就觉一阵劲风袭来,他被卷得滚向一旁,待得手忙脚乱爬起来时,那一人一马已径自向前了。

赵忘尘顾不得手脚酸痛,跳起来拼命疾追。

这一次的追寻,不是因为跟着那个人可以活命,却和上次一样的不顾一切。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你不是大善人。不是就不是吧。可是,你情愿走山路,情愿在荒无人烟奇险绝地行走,也不愿走进人群,不愿看见世间地苦难!

一路上,难免会碰到流浪到山间,最后饥饿而死的人。随着越来越进入战乱中心,这样地遭遇,也越来越频繁。

你真的能当别人地苦难与你无关?那为什么,你晚上会睡得越来越少,为什么那些冰冷的夜晚,你会一个人站在山林里,孤单地遥望天边?

一次次避无可避,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你的话便渐渐的少,你还是一样会笑,可是笑容越来越冷。

方公子!你定然不是普通人,如果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救许多许多的人!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我不信你真的能够心如铁石!

求求你,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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