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风劲节和楚国方轻尘都死了。”刚刚走进议事厅,狄九劈面而来的一句话就让傅汉卿呆在当场。
萧伤淡淡补充:“天还没亮我就接到方轻尘的死讯,立刻招集大家开会。刚说了两三句话,外面的传音铃就响个不停,风劲节的死讯也送进来了。”
傅汉卿怔怔呆站了一会,这才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赵王听信奸人之言,用一些很无聊的罪名把风劲节处死了,据说当时他刚刚沙场征战归来,得到的奖赏就是当众处斩。”瑶光语气之中讥诮之意极浓。
“楚王好象发现了方轻尘与敌国私通的信件,把方轻尘从战场上召回朝中,想要夺他的权柄,方轻尘一时想不开,居然就在金殿上剐腹剜心,以表心迹。”萧伤的语气简直有些啼笑皆非“明眼人谁不知道,方轻尘如果真有叛意,何需与敌国构结,这明明就是陷害。楚王的愚蠢实在可笑,但方轻尘那么厉害的人物,居然会这么死心眼却更加让人想不到了。他这一死倒是痛快了,咱们可就有的头疼了。”
“方轻尘一死,他生前力推的一切政策,都极有可能被推翻,更何况,如今楚国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奸佞乱政,方轻尘这擎天之柱一倒,局势怕更要乱到难以收拾。我们在楚国的所有生意,所有分坛只怕都要受影响。”莫离眉锋紧皱。
“当务之急,便是立刻筹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然而傅汉卿自听明白方轻尘和风劲节的死因之后,便一直神情恍惚,四周都是人声,他却是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狄九沉默了一会,终究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轻轻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傅汉卿这才怔怔抬头。
“你……”狄九望着他,想问,你还好吗?迟疑一下,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只是安静地同他站在一处,轻抚在他肩上的手掌再也没有收回。
这时别人也都注意到傅汉卿的不对劲,萧伤笑道:“对了,风劲节虽说只是个边关小将军,他的死对我们没什么影响,不过,他似乎是教主的好朋友呢?朋友含冤被杀,我们要不要替他报仇,给赵王找点麻烦。”
傅汉卿默默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和风劲节是朋友,这只是私人关系,没有理由,为了我个人的私事而把整个修罗教卷进来。”
萧伤翻个白眼,这人,多少年下来,还没学会享受身为教主的特权,动不动讲什么公私分明,说什么不应该不可以,明明是黑道魔头的首领,非要摆个圣人样出来。当教主人人都要象他这么自律,这样的教主还有多少人会有兴趣来争夺。
傅汉卿又道:“就算我和他是朋友,但他的路由他自己选择,就算最后被杀,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干涉。”
瑶光轻轻一笑:“好无情的说词,我怎么看不出教主竟是如此冷酷之人。”
傅汉卿只是有些无奈地笑笑。
“即然不打算替风劲节报仇,他的事我们就别管了,眼下立刻处理楚国之事是正经。”
“我们应该立刻下令,让楚国各处生意都尽量把大笔的钱财藏匿或转移出来。”
“要小心地把大部份实力化整为零。”
“通知各处分坛,不许惹事,不许授人以柄,注意风向……”
“最好能派人……”
诸人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傅汉卿倒是字字句句都听明白了,只是脑子完全一乱团,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心中莫名地烦燥起来。忽得道:“风劲节的死,我没什么可说的,大家也不需要去做什么。方轻尘死后楚国什么样的大变都可能会发生,早做准备也是好的,我就没有别的意见了,细节上的问题,你们自己讨论吧。”他居然转身就要走。
狄九微微一皱眉,脸上略有忧色,低低唤了他一声:“阿汉……”
傅汉卿脚步略顿,轻轻道:“你和他们慢慢商量好了,我去你的天王殿等你。”这才快步离去。
狄九眉锋微蹙,却只无声地看他背影远去。
身后萧伤在低笑:“明明心里难过,又不能肯说。即是不痛快,杀到赵国去报仇也好,非要在这里讲什么公私分明……”
“怕也不只是不想连累修罗教,也因着他自己总是不想杀人罢,即使是为了朋友报仇他也下不了手杀人。”瑶光轻叹着摇摇头,觉得教主的这个弱点,真该列为被教至高机秘,让外人知道,修罗教主怕杀人,大家都哪里还有脸在江湖上混下去。
“赵国现在局势很稳,国家又少战乱风波,在诸国中算是很安定的了,我们在那边的生意做得极大,若真是去赵
搅雨,我们自己的损失将难以计数,更何况,这些年容易渐渐安定昌盛,天下人肯用新的眼光来看我们,若再兴起风浪,与一国为敌,我教这些年来的功夫不就白费了吗?”莫离叹道“教主这也是为了我们着想。”
狄九心中微微一哂,实情只怕远非如此吧?
然而,却什么也不多说,只淡淡转头望向众人:“对教主的感慨发完了没有,我们可以继续讲正事了吧?”
傅汉卿一路前行,脚下自动地走上通向天王殿的道路,心却迷迷茫茫,浑然无觉。
空中艳阳高照,身上也并无暖意,眼前春风拂面,心头也不觉清凉。
又是惨烈的死亡,又是惨烈的手段,这一世的所有喜怒悲欢,转瞬便渺不可追。
劲节与轻尘,他们已经回去了。
劲节想来应该好一些的吧。在同学里,他虽然最努力,却又象是最不用心的,对人世,对论题,极之疏离冷淡,死亡于他,也许是没什么的吧。至少前几世,好象是一点触动也没有的。
听说他的成绩很不错,照理说这一世结束,他的论文肯定可以通过了。这样,对他来说,也算是超出苦海了吧。
只是……轻尘!
傅汉卿迷迷糊糊地来到天王殿,恍恍惚惚地通行无阻。
天王殿外围守卫的弟子虽多,但都知道,教主是除天王之外唯一可以随便进出,不受盘查之人,自是没有任何人会来碍眼。
而在天王殿内层,广大的院落依旧还是冷清寂寥得不见一个人影。
狄九还是那么不喜欢有贴身近人的侍候照料。傅汉卿进得厅去,只觉四周沉郁压抑得厉害。
轻尘……
骄傲自恋,任性无情的轻尘。
那个每一次死亡都惨烈而决绝,每一次放手,都冷酷而狠厉,每一次都用倔强的目光反击所有人的责难,每一次都用挺直的背脊对抗教授的激烈批评……
轻尘,这一世,到底还是败了,输了,失去了,放弃了……
轻尘,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不是很痛,很痛!
你已经回去了吗?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同学,会有人问你,痛不痛吗?还是仍象以前那样众口一词地责备你,太过份,太过份!
傅汉卿又逃出厅外,走进院子里。
抬头看,满天骄阳不曾变,低眼处,满地阳光不曾变,然而徐徐行过绿草红花小轿流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轻尘,你那样聪明,那样能干,不象我懒怠愚蠢,你总是处处掌握主动,你总是尽心去爱,尽心去做,为什么,你还会失败,你还是一次一次,失去你的完美爱情。
如果连你也会输,那么……我呢?
傅汉卿在一处石桌前慢慢坐下。
是不是不要象轻尘那样苛刻地要求完美,是不是不要象轻尘那样眼睛里不肯揉一点沙子,是不是不要象轻尘那样只要有一点怀疑,一丝猜忌,就即刻抛开,是不是……只要不象轻尘那样……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就可以迷迷糊糊,却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一世。
小容常常说,难得糊涂,是不是这个道理。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可是……到底是什么都不明白,糊里糊涂,还是其实明白了,却要告诉自己,必须糊涂呢……
傅汉卿整个身子趴在石桌上,不知深深的疲惫从何而来。
不要怀疑,不要思虑,去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去珍惜得到的每一份爱护与关怀,去感受握在手里的每一份幸福和快乐,于是,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
他闭上眼,忽然间,很想狄九。
忽然间,很想他的笑容,很想他的眼神,很想他的怀抱,很想他的双臂。
想听他说话,想看他微笑,想要去感受他的温暖和心跳。
已经多久了,似乎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为什么,还是不来,为什么要商量那么久,那么久……
傅汉卿心绪迷迷乱乱地想着,他觉得,如果狄九来了,他就不会再胡思乱想,如果狄九来了,他就不会再莫名悲伤,如果狄九来了,他那无缘无故飘浮在半空中的心,才分真真切切,落到实处。
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犹疑,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感触,都可以在转眼间,烟消云散。
然而,狄九一直,一直没有来。
他的疲惫越来越深,他的思念也越来越切,他趴在石桌上,渐渐睡着。
梦里并不曾见着狄九。
梦中有黑暗的天空,血红的大地,天地之间,无限虚空处,有人一身白衣,亮得夺人眼目。
隔着很远很远,他认得出,那是方轻尘。
那个
,被公认为恶毒心肠坏学生的家伙,脸上的表情是冷的。在遥远的虚空处,他冷冷望着大地上的血海翻腾。
然而,傅汉卿向他伸出手,他高声地问那看来冷漠得肯定不懂痛的人:“轻尘,轻尘,挖出自己的心,是不是很痛?”
然而,世哲学那人漠然转身而去。
傅汉卿拔脚就追:“轻尘,轻尘,你告诉我,是不是很痛,爱上了,总会痛,动了心,总会痛,懂了情,总会痛,不管是聪明如你,还是愚鲁如我,都一样会痛,是不是?”
傅汉卿抛开了骨子里的懒散,用尽了一生的勤力去追索那远去的身影:“轻尘,你总是这样,一心一意地争取,真心真意地呵护,但也同样全神贯注地观察,只要你的爱有一丝不完美,你就这样狠狠砸碎,哪管同时碎掉的,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的心。那么象我呢,浑浑噩噩地活着,迷迷茫茫地爱着,安于现状地享受着,不去怀疑,不去思虑,不去认真看,认真想,这样的我,真的可以幸福吗,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你,到底谁对了,又是谁错了,这样的我,是不是其实可以不用痛,但是,这样地害怕痛,回避痛,是不是就真的,不痛了呢?轻尘,你告诉我,你和我,谁是对的。”
天的尽头那么远,远得永远无法接近,他把手伸向空中:“轻尘,很多年以前,我以为我醒过来了,我以为我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我以为,我可以敞开心胸来接受一切再回报一切,我努力地爱,我快乐地被爱,我以为我变聪明,变主动了……但是……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是不是,其实我依然和以前一样蠢呢……狄一说我很聪明,只是故意不让自己聪明,可是,是不是我根本就很笨很笨,却还一直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轻尘,把自己的胸膛撕开,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痛,轻尘,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心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去?为什么要血肉淋淋撕开来,痛不可当挖出来,只为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去?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心……”
迷乱中,他觉得左胸某处有一点微微地痛,本能地伸手按在那里,他忽然想起狄九。
狄九,如果把这里撕开来,我的心,也是红的吧,也是会跳的吧,
即使我再笨,再蠢,再不懂人心,不懂世界,我的心,也是热的吧?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你会否……
“阿汉,阿汉,懒猪,快醒醒,都做什么梦呢,竟在鬼叫个不停……”
一迭声的呼唤硬生生把傅汉卿拉回到现实的世界。
睁眸处,已是星月漫天,身上却不觉寒意。因为,他正被抱在一个极熟悉的怀抱里。那人的身躯伟岸,那人的胸膛宽大,什么样的风寒都可以挡下来。
漫天星月下,那人脸上带着只有面对他时才会出现的淡淡笑意:“说是等我,结果却在这里睡觉。”
傅汉卿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伸手,拉了他的一只手,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不知道,隔着衣裳,他可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次心跳?只是觉得,有一张这样的手掌温柔抚按着,心口处那梦境里淡淡的痛楚便消失地一干二净。
他在如斯星月下,看着他的情人,微笑如夜晚拂动发丝的轻风:“我一直等着你,想着你,却又一直等不到,我就想睡一会,睡着了也许就能做个梦,也许梦里面,就能见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