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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枯桑1-3 蝶梦/求证/溯洄 by荫荫(1 / 1)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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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蝶梦

燕凛站在巨大的木门之外,心中无悲亦无喜,只余一片茫然。

在奇迹般的经历之后,他曾于漫长的岁月中无数次地幻想这个时刻——也许会欣喜若狂罢?也许会疑似梦幻罢?又或者,会是愤愤不平,甚至会是自弃自怜呢?然而,当这机会终于来到眼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中竟然会是如月夜下沙漠一般,粗砾、苍白,并隐隐有着他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马上,就可以又见到那个人了……

自己也不知道的,燕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眼闭上又倏地睁开。他伸出手轻轻一推,门无声开处,巨大屏幕上璀璨的星星仿佛实际存在似的,带着无尽的重力扑面而来……一时间,他感到自己鼻翼侧极细微却又极清晰的温热与酸楚——

“我能再见到你了!”在穿越了上万年的光阴之后,在历经了生与死的轮回之后,终于……“容相,我终于能再见到你了!”

燕凛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的神智出了问题。

奇怪的建筑,奇怪的家俱,奇怪的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说着他理应熟悉,拼凑在一起却又完全听不懂的奇怪语言。

这里是哪里?地府吗?最合乎逻辑的判断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燕凛推翻了。他实在不能想象,传说中那些神鬼的居所,竟然会是这副模样。况且,他看到了自己的手——细小,皱皱巴巴,略带紫红色——一双婴儿的手。

这就是……转生吗?

原来……来生真的存在?

可是,转生,不是要喝孟婆汤吗?为什么,他还拥有前世的记忆?

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许久吧?沧海桑田,重新睁开的双眼看到的,是已经陌生得令人惊诧的世界!

然而,前世的一切,其实仍清晰得仿如昨日。

他清楚地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叫做燕凛,燕凛燕祈昀。他曾是一国的君主,曾统治万民……曾……无限期盼过,会有一个来生……

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真敢这样相信过。

“哪有什么来生……”曾经有个人,用那么温和的声音,和几乎是包容似的微笑,全不在意地,对他这样说着。

那个人向来言必有中,那个人绝然诚挚不欺,那个人伴他同行一世……那个人,他说……没有来生!

因为是那个人说的,他信了,只是,并不情愿。他知道,一直以来,那人给他的所有的建议总都是对的,可是,纵然是那人,纵然是以才深如海算无遗策闻名诸国的那个人,纵然是……儿时,真的曾将之视做谪仙下界的那个人,终归,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吧?

而凡人,又怎能尽知生死之事!

于是,他偷偷地想,偶尔,也许那人也会弄错吧,也许,就正是这一次,就算是他,也会不再英明呢?

然而,终归是,不敢真的抱着这样的期待……

可是……原来这一次,那人真的错了!转世、重生,这些确实是存在的!

如果找到那人,他一定要笑着对他说,“这一回容相可是说错了”,那时候,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在家人眼中,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燕凛,是一个过勤奋得了头的孩子。他不爱玩耍,不爱游戏,不爱一切娱乐,仿佛就是一块巨大的、活生生的海绵似的,永远不知饥渴地吸收着一切可以吸收到的知识。他的时间永远划分得井然有序,他的每一秒钟都紧张充实——在这样一个连工作都仅仅是做为打发时间的兴趣的年代,这样的孩子,实在是闻所未闻。

“听说很久前有一种叫工作狂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吧?”父亲总是如此取笑着,而母亲,则是经常要心疼地唠叨:“你着急什么呢?人的一生很长啊……”

是啊,人的一生很长。

在得知现在人的寿命已经几乎可以用无限来形容的时候,心中那不敢承认的恐惧——经过这漫长的年月,也许两个人并不在一个时代的恐惧终于渐渐平复,可是,那份焦急的心情,却并不能因此缓解……

着急什么呢?

当然是着急见要到他啊!

不想再一个人!

不想再让他一个人!

一定要早些、再早些见面才行!

不能说出的思念,在心头不住地盘旋、涨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燕凛为自己人生所做的规划,是极为详尽周到的。他一早就下定决心,不能放过任何一刻时间,他要在学习中尽量成长,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成绩通过考试。那时,他便有了自由之身。在这之后,他自然会踏遍这万千星海,用漫长无尽的生命,去寻找那个离别了一世的人。

他甚至想到,再怎么科技发达的世界和号称民主透明的社会,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于是,在学习之余,从可以被称做少年的时期开始,燕凛就通过网络,努力地开始结交所有他可能结交的人。他很快发现,在这个因为科技过于发达,人们已经很久不必为生活而费尽心思的年代,人的思考能力倒象是退化了似的单纯起来,自己前世在世间最冰冷残忍的座位上磨砾出的手腕,种种种种深意暗含的心机,用在他们身上,实在是太过大材小用了。而且……如果被那人知道,自己这样利用别人的单纯、良善与好意,假意交结,只为了达成一个自私的心愿……他……会怎么说呢?想到此处,燕凛每每都忍不住要发出苦笑。然而,转过身,他便又一次把心中的不安与歉意压下来,继续抓住自己所能抓住的一切,尽最大的可能,去为明天漫漫的旅程装填行囊。

燕凛本以为,在那个人生必经的模拟考试到来之前,他的生活会一直是这样,在学习与结交他人中渡过的,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年代,命运仍然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存在,仅仅在一顿饭之间,他的生活便硬生生地被转折了方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燕凛仍然记得那个晚上。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没有任何重大得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事件,一切的起因,仅仅是,他的叔父尚颀,一位在教育界工作多年的男人,要来到家中住一段时间,以度过他的休假罢了。

为了许久不见的弟弟的来访,父母做出了充足的备。天气老早就被调整到最晴朗的状态,房间也是早就收拾好了,一早起来,母亲就指挥着家用机器人准备着丰盛饭菜,就连燕凛也被郑重地要求,至少是今天,不能再向往常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内学习,要善尽主人的职责,好好款待叔叔。

久别的兄弟见面,自然少不了要寒喧一番,而燕凛,因为叔侄间仅在其出生时见过一面,之后就再不曾见,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话题的中心,他的过份的刻苦,自然是少不了要提及的话题。

“这么多年了非要坚持做工作,说不定他是受你的遗传呢。”母亲甚至微笑着,这样打趣自己的小叔。

燕凛也笑了一笑,却并不打算说话。他无法向外人——即使那是自己这一世的血亲——解释他拼命的原因,自然也更不会对“反正不会是相同理由”而一定要坚持工作的叔父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他只是笑着,以十足愉快的姿态听着几位长辈聊天,注意着他们的茶水,在杯子将空的时候,不叫过机器人来而是亲自为他们续满水杯。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在偶尔插进一句恰到好处的话,显示他正在认真倾听。

做为一个晚辈,燕凛的做法无疑是很妥当的,父母自不待说,就连今天的客人尚颀——他的叔叔也对这个其实之前印象颇为淡薄的侄子真正起了兴趣。打量着燕凛,他的脸上显出回想什么似的淡淡笑意:“你……快要参加模拟了吧?”

“是的,叔父。”燕凛笑着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早就放弃了对前生与今世两次生命的时间标尺的感叹——离他的模拟的确是很快了,不过这个很快,却甚至远远长于他曾经的整个人生……

“这样啊……”长年的教育工作者点点头,“你可要多做准备才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许是因为提到了与热爱的工作相关的内容而引发了兴趣,尚颀的谈话对象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燕凛,从空间的穿越到心态的调整再到论题选择的参考,他涛涛不绝地说的十分起劲。

这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教育人士的心得,分析深入又类型全面,算得上是极难得听到的经验之谈,虽然这里面很多为人处世之道,燕凛在前生就已经颇有体会,但是其中多可借鉴之处仍是颇多,听得他着实极有兴味。不过,这样的介绍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母亲的关怀打断了。

“居然这么困难?当初负责审批72ADG35-93A计划的官员没有考虑到学生的安全吗?”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出女主人的不满,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她甚至使用了这项政令最为公文化的正式名称,而通常来说,大家都是以“入世”、“考试”或是“模拟”等等简单又明了的词语代来称呼这道不怎么讨人喜欢,却又势在必行的人生程序的,“现在的学生也真是可怜……这样危险的计划,真的一定要继续下去吗?”

“确实是这样。”接收到抗议,尚颀似乎一下子从关心侄子的叔叔模式转入了公职频道,从历史意义、社会需要一路谈到科技发展的问题……他极力想要证明这项教育界的重大措施的必要性。但是,很快地,尚颀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做为一位母亲,自己的嫂子并不需要听到他所解释的这些深远的道理,而仅仅是对孩子安全的保障感到不放心,“……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模拟还是很安全的。我说的那些,只算是有备无患——无论如何,准备得充足一点总是没有错。当然,这个考试中学生确实是要吃些苦头,但这最多也只算是磨砺。你想,以我们的能力,在那个落后的世界怎么会真的有事?就算受伤,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真正根本的精神力,可是再安全不过的。再说,虽然为了教学,不许学生太过利用我们的科技,但一切也总还要是以他们的安全为先。真到了麻烦的时候,小楼的老师自然会使用我们的手段,绝不至于让他们有什么意外……”

“……小楼……”这一回,出声的却是之前一直在安静倾听的燕凛,“小楼是……”

“啊?哈……”安抚被突然插入的疑问打断,说话者倒也并不生气,相反,看着之前显得极为稳重,甚至可以说是少年老成的侄子此时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微微张开的样子,他倒颇觉有几分好笑起来,“是我没说清楚。‘小楼计划’,这是我们内部为着称呼方便,大家约定俗成的通称。后来模拟实施,老师们懒得另为我们的基地再起名字,干脆也就延用下来,称呼其为‘小楼’了。这原本就是随口说出的名字,算不得什么,一般人没有模拟过的,倒是不知道这名字的还多些……”

尚颀只是随口而谈,却没有料到,他心中再小不过的一个名字,在燕凛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小楼……在燕凛的前生,实在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那里,是一处纵帝王将相也不敢轻忽,任贩夫走卒亦耳熟能详的所在。

曾有人说,那里有黄金为砖,琉璃为瓦,倾天下奇珍而成,一砂一石,一草一木,无不是凡人难见,于他们,却也只如尘埃。

曾人有说,那里汇集了天下最美的女子,繁花应羞其容,素月当愧其魂,流云难为其裳……这般人物,从来只在九天之上,非世人所能想见。

亦曾有人说,那里是天仙福地,所住者尽是有道真修,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些仙人汇尽天下灵气成此洞天,从此再不许凡人入内,入者必受天罚。

诸多传说,纷繁万千,越传越是玄妙,天下半信半疑之间,有些,很快便已得到印证。

蛮族入侵,十万生灵凭空消失于小楼之外;盖世豪杰,只要有意探究,皆不能生还。数百年间几多风云人物,其中虽有些可尽倾天下之力,也仍然寸步难得入内。后来,又有人欲借自然之功一窥小楼面貌,却不想焚山雨落,引水河移,人人敬畏不已的天地之威,被小楼随意操纵着,竟是如臂使指一般……

好在,这样的小楼,却似并无侵犯人间的心思,只需不去扰它,倒也从不主动对世人出手。于是,到了燕凛前生的时候,小楼,便已成了禁地的代名词。

前世时,燕凛对这神秘莫测的小楼,倒也确实生起过些好奇的念头。不过,也就仅仅是停留在好奇二字之上罢了。他想做的是人世间的英名君主,想要繁荣的是他的燕国,他从来也不曾打算过,要做成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界帝尊——那小楼是有许多秘密不在他掌控之内,可是,天下百姓万物,不肯为他所用,即无益;不会为别人所用,便无害——如此小楼,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世外之地罢了。将心思更多地放在切实的事务之上,燕凛对小楼的猎奇之心,仅只如春风入水,瞬间无痕。

只是,燕凛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在穿越了无数岁月之后,在如今这个世界,他竟又重新听到了“小楼”二字。

这一次,石、破、天、惊!

瞬间的迷茫之后,几乎是不假思索,他便已经知道,这决不是一个巧合,小楼,那时被世人视为有鬼神之能的小楼,确确实实,就是自己叔父刚刚提到的这个!

而现在看起来,当时小楼那些叫人惊疑到敬畏的能力,却又算得什么?

雨随火起,火止雨歇,不过是人工降雨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如今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做到。为了种植植物,为了建筑房屋,为了活动方便……为着任何一点极小的事情,人们都可以呼风唤雨——就在这一天,为了迎接眼前的客人,他自己也刚刚做过这样的事情。

一夜之间,河流改道,只是激光的应用罢了。如今的世界,只要有需要,人类连小行星都可以瞬间毁灭,相比之下,那小小的河流,有什么麻烦的呢?一切所需的,也仅仅是设定几个数值,再按下一个按钮罢了。

就连那时候以为最最不可思议的数以十万计的士兵的消失,以现在看来,也真是简单不过了。空间转移早就是现代人出行最基本的方式,和带着所有的设备与数十名学生穿越时空壁垒前往另一个世界相比,这样的手段,只怕连个小戏法都算不上罢……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些流传数百年的传说的背后,事情只是如此简单!

“……梓!小梓!”母亲关切的声音,打断了燕凛的思绪,微微皱着眉,她的目光中满是关切,眼见燕凛回过神来,才显出了安心的表情,“你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是不是累了?”

燕凛——也就是尚梓——笑了笑,回答得极为迅速:“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接着他转向尚颀,“对不起,叔叔,我刚才走神了。”

尚颀回以体谅的微笑:“没关系。不过,年轻人怎么这样容易累?身体没什么事吗?”

这一次倒是父亲把话题接了过来:“大概是习惯吧。刚才和你说过,这孩子的生活很规律,平常这个时间,他已经该上chuang了。”说话间,他把目光转向燕凛,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做出了结束这场聊天的指令,“累了就去睡了吧,你叔叔也不是外人,不用这样客气。他也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什么要问的聊的,以后再说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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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求证

并没有象长辈们想象的那样,迅速进入恬然的睡眠,此时的燕凛,虽然已经上了床,却是连半分睡意也没有。被强烈的情绪驱使着,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必须要用了极大的毅力,才能让自己不冲下楼去,向叔父问个清楚。

小楼啊!那是小楼啊!那是天下人人神往不已、敬畏有加,却又一步也不敢踏入的地方!却原来仅仅是,一个学生考试的场所……

那么……算什么?曾经的生命里,那所有人的敬仰、所有人的畏惧,所有人的翼望……都算是什么!那曾经的世界中,至高无上的君主的权威,那短暂得只有百年、珍贵得无以复加的生命……在小楼的面前,又都算是什么!

前生,前生的帝王生涯,曾以为只是一段旧梦,浮华富贵自早是烟云过眼,可是,今天才知道,那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笑谈!燕国的繁荣,燕帝的权势,燕凛的努力……在小楼面前,哪一样值得一提?那时候,到底有多少小楼中人,坐在舒服的现代居室当中,坐在宽大的屏幕之后,笑看自己这些世人们争名夺利、爱恨痴嗔、眷生恶死?那样的感觉,看在他们眼里,大概就和……大槐安国的居民们一样可怜、可笑吧……

不干涉世人……好一个不干涉世人!好一处清心修道的神仙洞府!既入世,又怎能不干涉,怎能不影响……一只蝴蝶的翅膀,尚可以掀起大洋彼岸的风暴……那么,那许多来自后世、天生就注定要出类拔萃的人物……谈笑间,会有多少强虏灰飞烟灭?举手间,又会有多少家邦……换了人间?

那样的人物,丹青史册,会留下多少名字?而后世之人景仰感叹之余,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一切其实只是代表着一张张薄薄的成绩单?可叹那些妄想以凡人之躯与他们比肩乃至争胜的人物,他们永不会知道,当自己身成白骨功名事业皆成流水的时候,那些人,却仍然可以再世为人,重又指点河山……

再世为人!

猛然间,一个名字如夏末惊雷般在燕凛的心头响起——那个人,前生虽与燕凛只有过极短的一段相处,却绝对称得上赫赫声名,若是翻开史书,更是惊魂夺魄——一次次英年早逝,一次次动荡江山,一次次……一次次入世模拟!

方轻尘!

在燕凛曾经的时空中,这是一个任何熟读史书的人都无法忽视的名字。七百年间,有四个以此为名的人出现。

第一次,庆国女主为他过世,心痛之余放纵外戚,惹起三十余年战乱。

第二次,又一位庆国女王因他自尽逼反十八路诸候,自此,一代女主之国国祚不存。

第三次……自己的祖先,燕国开国之君,因他的护驾而死心痛神伤之余征讨四方,数年间,天下狼烟遍地,却于诸国几乎一统之即,精力耗尽,一代英才,逝去时不过二十八岁……据说,因为方轻尘是在他的解剑令之下才不得不以身相护替他而死,他终生对此难以释怀,以至死前念的最后两字,便是方轻尘的名字……

“王从帝于草莽……”身为燕国君主,方轻尘的事迹,燕凛自小便是耳熟能详了,为着先祖与之的纠葛,他也感叹过,伤怀过,多少次,“如果能……”,这样荒唐却真挚的话在心中翻滚,谁知道……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真相如斯!脸上浮起嘲讽的表情,燕凛在心中向前生的祖先苦笑——如果你知道,你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毕生恨事,其实只不过一个学生分数上的几笔加减,你……又当如何?

其实——燕凛的笑容越发苦涩——这般指问先祖,究竟有何立场呢?被小楼中人玩弄于股掌的,自己难道不也算是一个?

“前传故楚帅方轻尘,忽现身南楚卓凌云处……”时至今日,燕凛仍能忆起当年伏于楚国的暗探呈上的情报。死人复生!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更何况,重回人世的方轻尘,迅速重整旧部,复国土,救废帝……数年内,竟是挑动天下风云!虽然也因之有着种种纠葛,有些许被欺之时不便不平之处,可曾经,难道他不也和天下人一样,在心底对其为人所救,诈死脱身惊叹不已,只觉世间传奇莫过于此?难道不也感其三年不改臣节,一心为国,才华盖世,只恨不得揽此英雄在手中?

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方轻尘……以他三世经历,数次动荡江山浑然无忌的作派,真的会对楚国格外忠贞?以他小楼中人的本领,才识武功,又真的是被囚禁动弹不得?

只怕是……只怕是……只怕是借故远遁,冷眼着楚国与楚帝的笑话罢!

还有那个修罗之主……传说中他的朋友……

轻轻摇摇头,任头发在枕上磨中擦擦的声响,燕凛的心中嘲讽之意更浓了——朋友!什么人可以与小楼中人称做朋友?

朋友!

仿佛一道霹雳从天而落,燕凛猛地弹起了身子,不敢置信的张大双眼,一时间,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朋友……

前生……方轻尘骤然来燕,与那人相会。他们相处得熟稔自然,那人也毫不隐瞒地告之,两人其实交情匪浅。于是,自己在深觉之前其对楚国的关注与了解和极力反对燕秦交战一事的原因等素日疑惑一朝得解的同时,不知曾有多么欣慰于那个人的坦然相告;而再向前,最早承认扶持那修罗教的国家,便是燕国,其时最初提出这件事的人……便是……

“我与前任魔教教主有些交情……”记忆中,有人这样轻叹,他并神情坦然地承认,当年燕国率先与修罗教合作,是他刻意地一力扶持的结果。

那个人说这话,是在一个晚上,到现在,他仍然能想起,当时那如豆灯光下,他脸上淡淡的笑容。

他还记得,那一夜,前任修罗之主的影卫狄一亦惫夜前来,与自己不期而遇。那人武功高强,一招便拿了自己,将堂堂大燕之主当成刀枪一样挥舞——而那狄一前来的理由,正是为了那傅姓教主前来求助……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呆呆地坐在床上,燕凛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从来不曾想过的可能被猛然抛到他的面前,这会儿,他已不能思考,整个大脑沉默而冰冷,仿如那亘古静寂的万里冰原。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酸楚极缓慢又极确实地浸袭着整个胸膛,当这感觉渐渐凝实的时候,钝痛从心脏爆发,顺着每一根血管流到各处,将全身的温度冻结成冰……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的简单!

那个人……他……也是……小、楼、中、人……

燕凛咬着唇,浑身都在颤抖,头脑中一片混乱。他仿佛是在大笑,笑得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仿佛是要大哭,可是,两眼空自酸热到了极点,却硬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又仿佛是要大喊,那将要发出的喊声将胸腔涨得快要撕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越出喉咙半点!

他是小楼中人……原来他是小楼中人!

这一刻,燕凛满心满脑,只剩下这一句话发出震天的轰鸣,却没有一点余力,来探寻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心中一刻比一刻更悲凉,却甚至全然不能明了这悲凉是因何而起,自然,也就更加无法让其止歇,只能任由狂涛在心中翻卷着巨浪,再眼睁睁看着这巨大的浪头在一片混沌中,碎裂成一地残雪……

不知过了多久,神智终于撞破了心头的迷雾,燕凛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这时,他才觉出胸口仿佛压着什么似的,一口气也喘不上来。拼命地深呼吸着,燕凛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握渐紧,他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手掌之中,却浑然觉不出一丝疼痛。

原来,他是小楼中人!

是啊!那样的才智,那样的武功,那样的风采,那样的气度……样样般般,皆尽不凡!如是人物,却哪是凡尘中能有的?儿时,自己不也曾把他视做谪仙临世?天下人凡?果然是猜对了!差只差,他不是下凡渡世的神仙,而只是一个为求得分数,来这人世戏耍一遭的小楼学生!

他入世,做得是哪一个课题?可是,不管哪一个,都只是为了分数吧?燕国,还有……前生的自己……其实都仅仅是工具,是他走过学校生活的台阶罢了!

还记得儿时他温柔的关爱和呵护,手把手教导自己读书习武;还记得稍大一些,他故作冷漠,却又那样着紧自己衣食起居之事、那样苦心教导自己为人治国之道,时时刻刻在意留心,暗中遣人照料;还记得,即使是被自己那般错待,他仍然救下自己,临要离去,都还温和的教诲叮咛;还记得,他为了自己归来,为了自己,承了那看似尊荣,实则尴尬寂寞的国公之位,如海才华,甘心困居在小小一座府坻;还记得,猎场遇刺,他强催内力,三箭诛贼,全不惜他自己将会筯折骨断,生不如死……

还记得的啊!

还记得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自己有多么的愧疚,多么的悔恨,多么的感激!当他终于回到身边后,为了他的样子,自己又是怎样的痛恨欲死,却偏有按捺不住的欣喜若狂!

还记得……后来……为了自己幼稚的试探累他濒死,自己是如何不能自责自悔,少年头,数夜间苍然如雪!而当他终于好转,自己又是如何小心翼翼的陪伴,发自内心的喜悦,无可抑制地……感激上苍……

可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的温柔,不过因着课业的需要!他的教导,从来只是课题的一部分!他的包容与体谅,在看似温柔的背后,其实,是根本不曾在意!

那么……那么前生的痛与悔,爱与恨,他全心全意的依恋,悔不当初的大错,一生一世的心意,至死都不能忘怀的眷恋……都算是什么?前生的他,对那个人……究竟算是什么!

泪水终于流下,燕凛却还是发不出一句话语,愤怒到极点的嘶吼全不成调地从僵硬的喉咙中溢出,却偏细弱如呻吟。巨大的力量遍布全身,它想要爆裂出来,却禁锢在身体中动弹不得。这禁制如此强大,将燕凛的整个身体凝结成冰,只在他的内心深处,狂暴的怒涛无止无歇,一波比一波更加强烈。

他不曾在意!那个人,其实从来不曾在意过自己!什么让他正眼看待,什么叫他不能忽视……一个实验的道具,一个论文的数据……有什么资格叫那人对自己用上一点心意?最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曾真的以为,那是自己被任性蒙蔽了双眼,他竟然还曾真的相信,那人会对自己有所期待,会为自己的进步而欣喜,会甘愿用生命,来护自己喜乐安康!

一个生物研究人员,当然会对一颗实验用的豆苗会浇水、施肥、耐心呵护;也确实会等待、期盼,为它的成长欣喜。可是,那样的快乐,仅仅因为实验,因为想要成功!难道那能是对实验的豆子有什么感情?

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其实,是该庆幸的吧?这样的美梦,又有几个人有福缘做得?于小楼,红尘富贵只如浮云,人间帝王不过蝼蚁。燕凛何德何能?一介凡俗,竟得天人下界相伴百年,说出去,怕是要羡煞天下之人!

笑意不可抑地涌上,喉头的锁仿佛被震裂开来,笑声瞬时充满了整个房间。燕凛仰着头大笑着,笑得身体都有些抖动,笑得太阳穴针扎般的疼痛,笑得眼角一片潮湿……

是啊,他有什么可抱怨?

他卑微、他弱小,他有何立场不满?被利用、被玩弄,一切都理所当然!

那个未知的课题,不是让前世的他占尽便宜,让他的燕国兴盛强大吗?赶上那人做的是不屑与自己计较的题目,他该感谢上苍的照抚了!若是换了那方轻尘般题目,单凭那场凌迟的冒犯,他就早该死不知多少次了吧!结果,却反被那人救护,这样的好运,他该感激涕零才是啊……

笑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燕凛的身体突然再也不能动作,就连吸到一半的气流也就此留在他的口腔。永恒的时间的齿轮硬生生在这一秒钟停住,整间屋子瞬间固化成一片静止。

然而,这般平静只是在表面,燕凛的心中,此刻正席卷着漫天的风暴。

那风暴席卷,漫天满地风沙,世界茫然不见;那风暴席卷,遍及八方四面,所过处一片狼藉;那风暴席卷,仿若苍天降罚,其实只不过随心而起……偏偏,他卷在那风暴的心中,看得见,悟不出,无知无觉,脑海中竟全是迷茫恍惚,连一点基本的判断力也没有了!

救护……救护!

怎么会!他怎么会竟然能忘掉这样重要的事!

当年……当年……当年……

当年那一场诡异莫测却威压天地的风暴,其时不知所以,过后,自己居然也从未想起过?如此重要的事实,就这样轻易的忽略了。

那分明是、分明是……

燕凛闭上眼,泪水汩汩,控制不住地自眼角流下……原来、原来他又错了!

那个人,也许利用过他,也许为他做的事中,确有分数的考量,可是,他不是不在意他,不是从未把他放在心上!什么实验的道具?什么论文的数据,又有哪个研究者,会为一棵无足轻重的豆苗做到这种地步?精神力本源的风暴啊!那是绝对不允许使用,甚至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的力量!那个人……就那样公然的、毫不避忌的,当着几千人爆发。

其后的结果……

轻轻仰起头,燕凛只觉心中一片空茫,却偏偏酸楚难耐,胸口更似被巨石堵塞着一般,连呼吸也不得顺畅。他不想去回想,却又不能不去回想,回想数年之后重逢时,那人的模样。

风采依然、气度不改……可是,这样的风度,却只让人加倍心酸!行走坐卧间皆是不便,绝世的武功……也……再承不起,区区三次弯弓……

当年,那人的解释虽也叫他心如刀绞,可那时,他又怎么能知道,个中真相,竟然会是如许——伤痛如斯……

何其可笑!

何其可耻!

那人如此待他,而他,历尽千载,辗转两世,竟还幼稚得如同当年黄口小子,半点不知体谅、不解真心,只懂得自哀自怜!

他竟然还怪那人不在意他!说到底,这样的他,又有何立场,去要求那人在意?前生,他不知个中缘由,忽略些倒也罢了,而今,他明明早就了解了一切该了解的知识,为何这许多年竟然从不曾想过当初的异样?甚至,在知道了那人来自小楼之后,还是只知怀恨刻毒,如那传说中的骑士,将时间用在向全不存在的敌人挥舞长矛之上,却不曾有一刻,记得当初的点滴……那人一心一意地对待他,不管温柔或漠视,全是为着他,而他,竟可以这样冤枉他,误会他,痛恨他,全不念半点旧日情份,就连如此显而易见的明证,他都要这许久才有想得明白……这样的他,如何值得那人这样待他!

而,若不是终于想起这桩往事,是不是,他的一生从此就要在恨意中度过?是不是,从此他将视那人为仇敌?是不是,他甚至不会放弃寻找,反而会继续找到那人,然后处心积虑的报复,一定要叫他终其一生,痛苦莫名?

寻找……

即使在无边的悔恨自责当中,想到这个词,燕凛仍是由衷地感到庆幸。在他最愤怒的时候,怨恨确曾蒙蔽了他的眼,那般极度失控的感情,叫他只觉得前生被错待,今生被颠覆,以致全然不曾注意过,那人来自小楼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不止意味着前尘过往的感情纠缠,亦是深刻又现实的,影响到他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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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溯洄

对小楼的不满占去了燕凛前夜大半的时间,剩下的感叹伤怀则将另一小半时间填满,而当这一夜结束时,他不得不感激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如果是在前生的那个时候,他这样红肿了双眼,苍白着面色,只怕周围人早就担忧得半死,哪还能象现在这样,纵然是亲身父母也全不着意,被他轻轻松松一个“没有睡好”的理由就打发了过去,最多补上一句这身体要是不好就换一个,也就算完事了。

正是在这样轻松的环境里,燕凛才能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向自己的叔叔提出,想要借他的帐号,看一看之前小楼人的模拟记录。

说起来,燕凛的要求并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那些个记录,正在进行中的当然是只有导师和相关人员才可调看,除此之外,如果不是加密资料,原本就是任何公民都有权查看的。只是这样的帐号,是要申请才可以得到,而这申请虽然只是一个网络电话的事,却又需要相关的身份资料,因此若由未成年人去办,就要麻烦些了。偏偏燕凛以前虽也想到过入世的模拟也是探察时的参考,却到底不曾把这当成头等的重要资料,自然也就没有申请过帐号,而现在他既知道那人确切的模拟资料,知道只要顺藤摸瓜就能迅速找到他,便心急如焚了起来,眼前有了现成的帐号在这里,当然是不愿再多花时间,等待办理那些个手续了。

当然,想要说服叔叔,燕凛的准备得是很充分的。他先是表示昨天那番对话自己受益颇多,然后又说起很认同叔父提起来的万事应该提前准备的看法,最后还谈到不想让母亲担心……总之,讲一大通道理,他想出的办法就是通过观看他人的模拟记录,丰富自己的经验。“虽然看得再多也比不上实际入世,但我想,这些实地操作的记录比起一般模拟机的资料还是更有用些。”以这样一句话做结,燕凛一副以好学少年的表情,等待尚颀的回答。

燕凛的要求出乎尚颀的预料,但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并非是什么不应该的要求,办起来也不为难,况且,侄子的这一番话也还是很让他有几分赞赏的,再加上另外两位家长也早就习惯了燕凛的“好学”,所有的意见只有一句“还是要注意休息”的叮嘱,事情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早饭过后,尚颀将自己的帐号输入了燕凛的模拟机——在燕凛“想要更加身临其境体会实地教学”的要求下,他没有使用小巧方便的个人电脑。就此,对几位长辈来说,在确实了权限仅为“查询”和“浏览”之后,这件对燕凛关系重大的事情,就彻底被归类到“完成式”的琐事当中了。

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这个问题,在明悟之后,被再也无法克制的思念驱使着,燕凛在脑中模拟过几十上百次,答案从不相同。然而,当这一刻确实来到的时候,他所有的答案,全部被推翻了。

非喜、非悲、非忧、非乐、非惧、非怒……当关键字的查询终于化成一份附加着资料的图像时,燕凛只觉得大脑瞬间被清空一般。无数的声音骤然消弥,万千颜色褪为灰白,长久的光阴超越了光速地向后方退却!时间、空间,宇宙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无踪……整个世界里,就只余那一个身影,微笑着洒然而立……

是他!是他!

下一秒,燕凛听到自己的心发出无声的呐喊——遗忘了所有的语言,身与心,乃至整个生命都只剩下这一句话语,执拗的、重复的、一声比一声更强烈地喊着……

是他、是他。

眉眼不一样,身形不一样,衣着不一样,屏幕上的人,穿着现代的服装,背靠着电子文明的产物,说起来,与当年燕国的权相相似处最多不过七分。然而,燕凛知道,那是他!那样的姿态、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那是他!绝对不会错!

是他……是他……

跨越了冗长的岁月与万千星海,超越了生与死的轮回,燕凛知道,他终于再一次,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事后想起来,看到那人所选课题的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应该是叫做木然吧?很多年之后,燕凛回忆的时候这样为自己那时的感情做下评价。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余暇,极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苦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年轻的脸上。

托孤之臣的……下场……啊……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好的结局了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完全没有好处的题目?

下场……因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被善待,才对自己的残忍宽容吗?对……论题要求,必须要好好教养的自己……

那么……果然是……被要求的温柔……和……太过理智下的……宽容?

可是,即使是如此……即使是有着无可避免的欺骗,和想要完成论文的心情……也许,那感情,也可以,是真的吧?爆发出那样风暴的感情,那么毫不顾忌后果的做法……总是,真的吧……还有,为自己忍受的,那样长久的、即使以小楼人的精神力,也会痛苦万分的折磨……还有……那许多许多年中的,那么多、那么多的珍爱与温柔……也是、真的呢……

况且……况且……

即使不考虑这些的话……

他是小楼中人……也……很好吧?

不知不觉地仰起了头,燕凛并没有发现,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他的笑容发生了变化,虽然还是带着一丝苦涩,却是显得相当轻松了——在最初的纯粹感情用事之后,多年帝王生涯中学会的利益分析的现实主义逐渐占据了上风,冷静下来的燕凛开始意识到,那个人是小楼中人的事实,固然与他前生的感情相关,但更为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自己是真的可以找到他了。

“是不是可以找到”?

在得知那人是小楼中人之前,燕凛从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值得想的呢?自己既然能转世,那个人,也一定是能的!虽然,还记得前生的自己,也许确是一个特例,可是即使不记得,那人就不是那人了吗?

而,只要是他的话……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认不出的吧!

当然,不可避免的,看到那人陌生的眼神或是客套的动作,是会有遗憾和失落,可是,他是谁?燕凛——是燕国的君主,是那人一手教导长大的帝王!只不过是要一个人负担得两个人的回忆罢了,曾经的燕凛,可是担负过一个国家的命运呢!

就算对方已经没有前生的记忆又怎么样呢?不记得也好,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也没关系,这一次的人生,有着足够漫长的时间,只要一直抓住不放开,最后的最后,结果总是不会变的!

“如果找不到他怎么办?”

现在终于在耳边响起的问题,以往的燕凛,是从不曾听见过的。

也许确实是有过这样的问题,也许,在内心的深处,确实是存在过这样的疑问,可是这样的声音,在燕凛真的确认了“可以找到”之前,是不可能听到的。

也许,只是没有办法去听罢了……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这样的问题,怎么可以列入思考的范围!

只要一直找就一定会找到!对于燕凛的人生来说,这样信念是极其坚定的——虽然很麻烦,虽然没有线索……但是,生命这样漫长,只要一直找,一直找下去的话,一定就可以找到吧……这样的话,在漫长的学习和人脉积累中,他也对自己说过无数次。

不断这样自我激励的自己,在绝对坚定的背后,其实,只是不敢不坚定罢了。从前世带来的记忆,投注了所有感情的渴望……那撕裂了时空的悲鸣,是燕凛存在的证明和尚梓的执念……唯一的,仅剩的……

所以,找不到的后果,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毫不留情地嘲笑着昔日的自己,燕凛轻轻摇着连连苦笑,在长长吁出一口气后,他抬眼看向屏幕,眼中,已是光芒闪动——

这一次,真的是找到你了呢!容相!

第一世,那人的名字叫做容修。

第一眼看到入世后的那人,燕凛的感觉是极其怪异的。

不是不激动,不是不亲切,只是,心中的感觉,着实难以形容……

前生,他是从小仰望着那人长大的。

那人疼他,宠他,护他,虽然口口声声的敬语谦称,却终归是会以成人的身份对待幼小的他。

大一些,那人又是他最初的老师,教他读书画画,教他习武强身,教他治国理政,在他幼小的眼中,那人无所不能。

再大了,那人虽然为着让他成长而疏远他,却总是象座大山一样挡在他的面前的。还记得,朝堂上,不管多大的事情,到了那人手中,最后都会是和风化雨渐渐消弥到风平浪静;战场上,怎么不利的局面,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便好转了,直到终于占尽上风。于是,燕凛不得不拼命奋进,好叫自己有让他正视的资格。

就算是后来……那一段……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毁掉的时间……也仍然如是——他总是随意地笑着,仿佛失去健康失去武功的人不是他一样,神情风度样样如旧,从容不迫之间,仍然可以扭转局面于无形。

哪怕是……再后来……他那样,苍白、憔悴、全身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一身血斑、一身红肿,每一项治疗都全无尊严的……时候,也仍然有什么东西,叫这绝大的痛苦与极度的狼狈,都遮掩不住。

这样的从容让前生的燕凛心痛心折的同时,也曾叫他再一次认清自己的差距,不甘永远只能站在那人身后,于是,燕凛用了漫长的时间,终于使那遥远的距离不复存在……

但是……也只是没有被比下去,也只是……并肩同行罢了。

可现在……

看着屏幕上稚弱的、娇嫩的、小得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抱起来的婴儿,目瞪口呆的燕凛,不由得涌起强烈的错位感。

虽然在看到喂奶或是换尿布这样的场景时,仍然会难以抑制地抽动嘴角,对于婴儿状态的那个人,燕凛终究还是慢慢习惯了起来。

然后,注视着屏幕中那个漂亮的小婴儿,一股奇异的感动,渐渐地,就在心底里漫延开来。

这个人,是他啊!眼前这个小小、看上去软乎乎的婴儿,居然就是自己前生今世追寻的人……这样的经历,虽然是因为有了模拟入世的缘故,燕凛仍然觉得极为神奇。

而且……仿佛是……能够参与那个人的生命一样……

因为这样的想法,燕凛在不知不觉中微笑了起来——不是为了“找到”本身,而仅仅静静地看着那个人的一点一滴。这样缺乏紧迫感的心情,在他今生的岁月中还是头一次。他已经与那人分别得太久了!孤独逼迫着他前行,在寻找的路上,除了向前没有第二种选择。这么多年来,燕凛真的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可是这一刻,他实在不能不承认,在看着那个人以婴儿的身躯做着柔软可爱的动作的时候,轻松与温暖的感受,头一次这样丰沛地,充满了他这一世的胸膛。

当年,那个人也曾看过这样的自己吧?甚至不单单是看着……回想着自己并不曾真正记得的往事,燕凛的嘴角翘得更高了,他不由得猜测着,那时,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也许不会象自己现在这样激动吧。毕竟和自己现在可不一样,对那个人来说,当时的自己,只是众多课题中的一个罢了,甚至,还不是第一个——实在没什么值得他特别重视的地方。

轻轻撇了撇嘴,燕凛略微有些泄气,不过,郁闷或不满的情绪也就只有这个程度了,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怀疑那人对他的心情。而且,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一个大人和一个被硬塞给他的孩子罢了,要说对这种时期的感情,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期待的。

不过,现在可不是这种情况呢——怀着这般心情,燕凛调整了自己的作息计划,以“趁着叔父在这里,还是多看一点,有问题的话也可以方便请教”为由,他堂而皇之地成天泡在模拟机的机房里,兴味盎然地观看那个人最稚拙的生活。

然后,很多很多,在前一次人生中被忽视的,或者说,是被那个人完美掩饰起来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燕凛眼前了——

屏幕中的孩子,不喜欢吃青椒,如果没有人监督,他会把它偷偷地倒掉。而如果有旁人在,他就会第一时间,以尝不出味道的速度把它吃完,然后尽情地享用其它的饭菜——而在燕凛的记忆中,那个永远不失悠然的国之重臣,从不曾挑剔过饮食,或者说,他从不曾挑剔过任何必要的东西。

同样的,除了……极个别的时候……他的表情多半从容镇定,微微笑着时,总会带着温柔的包容。而,那个小小的孩子,表情却是极丰富的——他会为了年长的爷爷连着半个时辰的、纯粹是给予幼儿的唠叨不易察觉地露出苦笑,也会在必须要学习那些他早就掌握得比教导他的老师还要熟的课程时,趁人不备地翻个白眼……

类似的行为如此之多的一一展现在燕凛面前,让他在新奇之余,也不由得涌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原因的感动。心情是这样的柔软,嘴角边的微笑总是不可抑制,熟悉又陌生的亲切使眼下的“工作”更象是一种享受。当然,虽然对象同样是叫他怀有深刻好感的孩子,这份心情和他前生看着自己的儿女们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一天两天这样看下来,原有的心境终归会有所改变,不知不觉间,燕凛竟然发现,偶尔,一种似乎是叫做宠溺的感觉竟会自心头生起……这样的心境,在他的前生可是从未有过——即使是那段那个人的身体明显弱于常人的时期也是一样。

时间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流逝着,屏幕中那个吃饭要人喂,睡觉要人哄——对婴儿本身来说这件事必要性也许还有待商榷,但是对于容修身边的成人来说,这显然是必须的——的婴儿,咿咿呀呀的开始说活,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走路,然后一天比一天长大,几乎象是不经意的弹指之间,就穿起了整齐的衣衫,垂着柔软的黑发,被家人带着,一路走到塾里去拜先生了……

再接着,讲书,对句,做诗,破题,写文章……屏幕中开始上演最最俗气老套,可偏偏是任一个普通的书生幼年时都必会有过一遭的故事。

容修背书一向背得极好,他在入世前本就做了充分的预习功课,又仗着强大的精神力,莫说所有的经史子集,就是历代的诗词歌赋,也是张口就来得。又因在练字上足下了功夫,一笔小楷也是极为先生赞许的。再加上,他的思虑详密深广,与普通的小孩子相比,全然不可以道理计,写出的文章向来也是名列前茅。

只是,不知是只把心思用在“有用”的功课上,还是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惹来日后麻烦,容修这个老师心中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从来无法称得上是个才思敏捷的“小神童”——那些读书治世的底子他固然打得极好,在文人雅客最最擅长的对句题诗上,却是美中不足,虽然手法老道用典得宜,却是全无灵性,最多只算得中上之资罢了……

不过,这些逸兴宜情的本事,莫要说容修从来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就连屏幕外观看的燕凛,也是全不在意的——他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知道那些个花团锦簇的文章,既当不得饭吃,也抵不得衣穿,天下更没有哪个象样的皇帝,会笨到凭着一两篇文章来托付儿子的性命与自家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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