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还余留着一些学生,正在小声的交流笑谈着什么。天色早就变得昏暗了,这个季节,总是夜晚比白天长的,天气也很冷,哪怕现在还呆在教室里,也会忍不住哆嗦。
放学铃声已经响过一段时间了,吉野并没有过于着急,他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课本,手碰触到外包袋子里的手机时,停顿了一下——很期待明天的约会,这次不许爽约哦——明天啊……
明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啊。
吉野缓了口气,这个天气寒冷得,让呼出的气呈现出肉眼可见的朦白雾气,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和蜕皮,现在抿成了一条直线,泛着青白色。这样的一个认知,让他内心的空洞变得越来越大。吉野没有拿出手机再去翻看着那封短信,他将包整理的妥当,背在了肩上。
“吉野,那个……”
出声的是一个较为腼腆的男生,他大概是犹豫了很久才出声的,叫住了吉野之后,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吉野在脑海里搜索着有关这个男生的信息,名字是叫做杉山还是中山……算了,反正他也记不太清楚了。
“有什么事么。”吉野毫无表情地问道,他那双深绿的眼睛越过男生显得有些僵硬的肩膀,望向门口,那里有人守着,看起来是在等这个男生,守在门口的人也略带紧张的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对上了他的视线,讪笑了一下,缩了回去。
“这个…那个…我是想问,不破好像,有几天没来了。”男生说的有些吞吞吐吐。
真广?!对的,他好久没来上课了。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处理父母遗留下来的那些事务,寻找犯人的线索之类的……很多很多。吉野别开头,看向离他不远的那张冰冷的桌椅,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的点着头,显得有些倦意和疲乏。
“…而且,听说,不破家里人都…被杀了之后,好像和吉野的关系……所以……”
“所以?”吉野生硬的重复了一遍。
“所以,吉野你最好还是趁着这个时间和不破真广断绝关系比较好!高年级的学长,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想要找单独找你的麻烦。”男生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后面那句话,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唯恐被其他的人听到。
吉野能听出话里面带着心虚,他想,大概是这个男生偷听到了那些学长们的话,所以单独偷偷来通知他的。但吉野不记得自己和眼前的这个男生有多么的交好,看,他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
吉野叹了口气,他让自己微微的笑着,“谢谢你通知我,但是,和真广断绝关系之间事情——”
男生瘪了瘪嘴,他就知道吉野没有这样容易就会离开不破真广的,只是最近知道吉野有女朋友了,所以好心来提醒一下而已。他小声的嘟嚷着,“就算吉野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你的女朋友啊。”
吉野愣住了,空虚的浮肿感再次填充满了整个躯体,就连舌头都开始发麻,“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每次下课,都会入迷的看着手机,是和女朋友约会的短信吧。”
“还有呢?”
还有?男生抓了抓头发,他发现此刻吉野的脸色不是很好,虽然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但却开始发白了,男生摇了摇头,除了这个,别的他还真的不知道。
“是么,这件事情,能请你对真广保密么。”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要瞒着不破真广?男生有些想不通。
“那就谢谢了。”吉野拉了拉肩膀上背包的带子,道了声谢,这才离开了教室。等真正走出了校门,天已经很透了,街道上,只余下灯光,一点暖意都没有。原来,已经有人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事情了啊,他只是这样,看着那封简讯,居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在一旁偷看着。
吉野伸手,拿出放在包的外带里的手机,他安静的看着,什么也没有做,直到手变得僵硬的冰凉,他才又将手机放了回去。
算了,只要真广不知道……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吉野想要再次轻松的笑两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将手放在嘴边哈出暖气来暖了暖手,正好到了十字口,他走向右边的那条路。这条路是通往墓园的。天色看起来很晚了,但时间还很早。墓园就在海边,这个时候的海风很强烈,有着刺痛骨髓的痛感。
阶梯很长,一边是用铁制的栏杆防护着的,下面,浪涛正呼啸着、愤恨地拍打着崖壁,一下又一下。吉野慢慢的向上走着,眼睛却是注视着下面的海——那天,爱花酱,还有真广父母葬礼的那天,真广他就站在墓的边上,俯视着这片大海——他现在也看着,但吉野不知道,真广他当时看着的,是这片海的什么?但是他这样看着,他想着,真广他,大概就是看着那疯狂而不顾一切的浪涛吧,看着它拼死的摔碎在岩壁之上。
那天,葬礼的那天,真广一直这样看着,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他没有对着墓碑下跪,也没有磕头,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将头扭向一边,只好俯视着悬崖之下,是呢,警察一直都没有查出线索了,犯人如同不存在一般的,现场找不出一丝的线索。那个时候,真广他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是想要如同这狂啸着的浪涛一样,将一切都淹没和撕碎么?
真广他,会这样想么?吉野不知道,他只记得,他跪在墓前,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天气也和今天这样,冷,冷的吓人,地表更是如同结冰了的冰面,寒气直钻入他的膝盖,冻住了他的双腿,然后向全身蔓延着,整个人都是僵冷的。他就那样,单纯的跪在墓前,他无法亲密的抚摸着墓碑的表面,他必须在真广的面前伪装着,哪怕真广一个注视都没有投向他的方向,他也胆怯的不敢偷偷的抚摸着墓碑。
「人的温度,怎么可能这样冰冷!」吉野记得,真广这样说过,吉野无法知道,爱花酱变得有多么的冰冷,他只是远远的隔着看了一眼,他根本无法碰触到爱花的肌肤,他无法感受到她的冰冷。但吉野想过,这大概就如同地面的温度吧,阴寒的,冻得让人只想呛咳出来。
那个时候,他根本无法去猜想真广的想法,他做不到,他甚至是去嫉妒真广的!他无法碰触到爱花酱,但真广碰触到了,他无法碰触墓碑,但真广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吉野停下脚步,他紧抓着坚冷的栏杆,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然后他伸出手,向下虚握着,他想要紧抓着什么,却只是让冷风从指缝间溜走。波涛的声音因为他的这个危险的举动,在耳膜上鼓动着,无限的放大着。呐,真广,你看着这疯狂翻涌着的潮水,究竟,想到了什么?你不知道吧,葬礼那天的我,是多么的狼狈——
——只是单纯的跪在墓前,我就已经没有了力气,我再也起不了身。就在我勉强着自己站起来,和你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就这样颤抖着双腿,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僵硬的手扶着这冷硬的扶手,几乎瘫软下去。迟钝的你啊,一定都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吉野移开视线,他后退两步,退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他继续向前走着,墓碑立在最上面的,那宽阔的地方,然而让吉野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他还要早来了,看起来和爱花酱差不多大,有着红色长发的女孩子。吉野走到她的近旁,有些疑惑的问道。
“请问,你是爱花酱的朋友么?”吉野从没有见过这个女生。
女生抬头,惊讶的看着吉野,她显然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遇上吉野,压抑不住的疾呼了一声,“吉野……”她的声音,甚至还带着有些哭过的音调。
“你,认识我么?”吉野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我的名字,是爱花酱告诉你的么?”
女生望着他,紧咬着下唇,她的眼圈有些微红,她张了张口,猛地向前一步,将吉野搂住,“如果不想笑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啊!你这个笨蛋!”
吉野愣在原地,他没有想到这个女生会突然冲上来抱住他,他和她,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他也没有想到,她居然能够看出他是在勉强自己笑出来的,他以为自己已经伪装的很好了,没有人能够发现。
只是,不表现出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不在别人的面前微笑着,怎么行呢?和爱花酱的事情没有谁知道的,事到如今才把和爱花酱交往的事情说出来,反而会显得奇怪。要是真说出来,真广他——
“那个,你这样做的话,会让我很困扰的。”吉野拍了拍还紧抱着自己的女生,轻声的说着。
“……对不起。”良久,女生道歉着,但她却没有放开抱住吉野的双手,她浑身微微颤抖着,踉跄着模糊的声音,“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吉野,都是我的错……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吉野看着完全黑透了的天空,有些无奈的扶拍着这个陌生女生的,她大概是哭出来了,肩膀上都能感觉到湿润。女生一直在道歉,还叫喊着他的名字,吉野不知道怎么样安慰这个女生,他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才对他道歉。吉野看向那灰色的墓碑,想着,爱花酱就被葬在这之下,现在他却被一个陌生的女性抱着,总觉得……
吉野放下扶拍着女生的手,轻声道,“很抱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对我道歉,但是,能请你先放开我么……说不定,爱花酱在看着呢。”
“对不起……”女生这才惊觉,自己做出了这样冲动的举动,她放开了紧抱着吉野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她低着头,似乎是在为刚才有些丢人的举动害羞,她用还显得呜咽的声气,低沉的说着,“是呢,我差点忘记了,你的女朋友,不破爱花,此刻就被葬在这之下呢……”
“诶?”吉野抿紧嘴唇,有些喘不过气来,“真奇怪,居然有这样多的人都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居然还知道,爱花酱,是我的女朋友啊。”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她抬头,看着吉野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有些心疼,拉扯一下嘴角,转过身,背对着吉野,她不想让吉野看到她难看的样子,“不破爱花,可真是个相当恶劣的人啊。”
“啊,真的是,相当恶劣的一个人呢。”吉野笑着说着,眼睛有些干涩,他让自己睁大了眼睛,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的自然,然后用力的眨着眼睛,却无法让酸涩的眼睛变得正常一点。吉野用手使劲的揉了揉双眼,最终也只好放弃,他呼了口气,苦涩的问道,“天色已经不早了,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回身,看着不再在她面前刻意掩饰了的吉野,低掩着眉,说:“嗯,一起走吧。”
吉野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吉野的家在哪里,他们只是保持着相对无言的状态,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直到离开墓地越来越远,能看得看越来越多的路灯,能听见越来越多的人声和车辆驶过的声音,吉野才率先打破沉寂。
“我和爱花酱的关系,是爱花酱告诉你的么?”
听到吉野这样一问,她摇了摇头,微微涩笑着,“是某个总是用微笑掩饰着真实自我的家伙告诉我的。”
吉野思索着自己是否有认识这样的人,良久,他不禁说道,“你说的这个人,好像就是我一样。”他挠了挠脸颊,但他的确不记得他有认识这个女生,而且,他也没有将这样的事情胡乱说出去,他也不太记得爱花酱是否认识这样的人。到最后,他才猛然想到,他还不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他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吉野问着她的名字,她显得不自然,眼神游移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吉野叹了口气,他知道她显然不想讲她的姓名说出来,“嘛,如果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她别过头,眼光闪烁着,沉默不语。直到她真的感觉吉野没有介意她的隐瞒,她才重新打量着吉野,咬了咬下唇,问道,“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来祭拜爱花?不破真广呢?”
“真广?啊,他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忙。”吉野有些敷衍的回答着。
这幅模样,倒是并不似她预见他们俩时候的状态,简直就像两人吵架了一样。再联想起,她今天只看到吉野一人来祭拜爱花的场景,这让她在伤心的时候,又多了一丝笑意,原来,吉野也有这幅别扭的模样啊。她伸出了手,动作略显暧昧的在他的发际边抚摸而过,在吉野吃惊的时候,轻笑着说着。
“大概,他还没有坦率的接受,他的父母,还有爱花死去的事实吧。不过,这样一个人根本就不用去担心,他总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愿望,比起他,倒是吉野你更让人担心。”她说完这句话,有些黯然的想着,比起真广那个家伙,吉野却一直还没有完全放下,哪怕他知道,复活一个人是违背常理的,即便是魔法也做不到,他也比任何人都想,让不破爱花活过来。
——我所相信的理,到底、是什么啊!
回想起不破爱花的死亡,那满地红得刺眼的血液,让她浑身发颤,再次忍不住怀疑着自己坚信的理。她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她究竟又为何要逗留到现在?
——啊,啊!这是怎样一个被诅咒的因果啊!(注①)
“他只是,还没有坦率的接受…吗……?”吉野喃喃自语着。
「说到底,为何我会觉得,爱花,就这么毋庸置疑的死了呢?」
吉野恍恍惚惚地,这才想起,在接到真广的电话,赶到现场的时候,真广说的这样一句话。他在质疑着这个事实啊。吉野停下脚步,忽然轻笑出声,带着苦意,“说不定,真是这样啊。真广他——”
前方不远,街头小巷里传来了闷声的痛呼声,随即,一个低沉地,带着凶狠地声音传来,“这个时候找我打架,你们还真是放不乖啊。”
吉野很熟悉这个声音,他讶异的呼了一声,“真广?”他想那个巷子跑去,他想起来今天放学的时候,班上的那个男生说,学长们准备找他的麻烦,看起来,他们是准备趁着两人分开的时候,逐个围堵吧。
她停住脚步,没有跟上去,她看着吉野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坚定的说着,“我明白……我不得不回去,不得不去传达,不得不去打倒、我不可以逃避……吉野,真的,很对不起……”
她转身,走向和吉野相反的方向,“回去吧,回到大家的身边。”她这样对自己说着。
“真广!”等到看到了真广的身影,发现地上倒着的,可不都是他们学校三年级的那些学长们,真广虽然还稳稳的站着,但看起来,也还是受了伤,看起来很是狼狈,吉野沉着脸,压低了嗓音。“为什么真广你会一个人和他们打架。”
真广挑了挑眉,他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吉野,看着地上倒下的人,冷哼了一声,“可是他们自己过来挑衅的。”
“一个人打这么多人,为什么不知道逃啊,你是笨蛋么?!”
真广定定的看着恼怒着的吉野,忽然闷笑出声来,“你怎么,说出和爱花一样的话来。”
“我……”吉野望着自顾自的闷笑出声的真广,平静地说着,“明天,明天,好好的去祭拜一下爱花酱他们吧。”
真广敛住笑,含糊不清的嘟嚷着。
“将墓地弃之不顾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对家人的死并不悲伤一样,警察说不定也会怀疑真广,然后终止调查什么的……”吉野细细的数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劝解着,真广却还是冷着脸,不发一言。吉野叹了口气,他微笑着说着,“算了,总之,先回家吧,得帮你把身上的伤都处理一下才行。”
真广的眼睛一直随着吉野,他细查着他那副淡笑着的模样,最后,他低啧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吉野知道,真广他好歹是接受了他这样胡乱编造的理由。
——呐,真广,你此刻的愿望,你此时所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