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常这个时间来看,苏世清应该已经下了朝,在书房中与几位清客议事。()可是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苏世清不但并不在书房中,相反的,他正端着一盏茶坐在太后寝宫的议事堂中,太后一人抱着小皇帝坐在上首,秦砚则一袭淡青官袍,垂眸静坐在苏世清的对面,如玉一般的指尖轻敲着桌面,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们二位考虑的如何了?”一阵静默之后太后先开了口,声音清冷中带了三分不耐,“这兵究竟是出还是不出?”
秦砚轻敲桌面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看了苏世清一眼,缓缓道:“臣认为这兵出不得。”
“臣附议。”苏世清面无表情紧随道。
太后的意见显然与他们二人不一样,耐着性子轻吐一口气,对着苏世清道:“此次出兵增援与否关系到边关所有将士的存亡,如今你整个苏家军营全部押在边关,难道不应该慎重考虑?”
苏世清将手中的白玉茶盏轻轻放置在左手侧的黄梨木桌上,摇头道:“老臣手上整支苏家军皆在边关是没错,可正因为臣这里没有了多余的兵力,剩余在凌安的萧山军便不能去边关。”
“不错。”秦砚接了苏世清的话头道,“萧侯手上这另外一部分萧山军必须留在凌安城郊,以防不测。”
“能有什么不测?”太后声音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焦急,“睢阳王已然撤了围剿苏逸少将的那一部分军队,难道不是为了将兵力整合起来对战苏家与萧家的联军?”
太后说话时因为心绪不宁,声音相比于平常拔高紧绷了些许,小皇帝因为太过熟悉自己的母亲,对于她的态度最是敏感,在她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太后慌忙轻抚了抚小皇帝的后背,眼睛却时刻不离面前两人的神态。
“睢阳王撤兵整合的原因可能有许多,但可能性最小的绝对是在此时对战我们新出征的军队。”秦砚回答道。
“为何?”太后情不自禁停顿了安抚小皇帝的手,屏住呼吸等待秦砚的回答。
“我知道为何殿下会如此认为。”秦砚动作优雅地行了一礼站起身来,走到议事堂内一张摆放着宁朝地势图的桌前站定,伸手一指图纸左上方一角,声音清冷道:“睢阳王既然将所有的兵力集合在此,向东是宁胡两国交战之处,向西是群山环绕,看似是一个死角,其实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若他想在此刻继续染指战场,造成三方混战倒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闻言眉头蹙了蹙。
“可是——”秦砚纤长的手指在地势图上一划,最终停在图上标红的一处,继续道,“睢阳王如果真的挥兵向东加入战局,却十分不明智。一来即便有胡国在,他现在的兵力与我们的相比也处于劣势。二来他这么做无异于舍近求远,睢阳王本可以趁着萧苏大军与苏逸少将的苏家军还未会师前如此一搏,虽然这可以归功于我们出兵迅疾睢阳王猝不及防,但若是他真的铁了心要硬拼一场,我方军队无论如何都会有耗损。”
说到这里秦砚保持着手指轻触着地势图的姿势抬起头,目光隔着那张黄梨木桌与太后直接对上,两人目不转睛凝视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嗯。”苏世清却在这时低咳了一声,倏然站起身来隔断了两人的对视,缓步走到秦砚身前立定,伸出一根手指嫌弃地轻轻拨了拨秦砚的手,秦砚将手收回,脸上挂着无奈笑意,问道:“苏老将军可是要替下官做个总结?”
“总结不敢当。”苏世清笑眯眯道,眉梢眼角挂着慈祥与和蔼,完全是一副老者看着心爱的小辈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嫌弃动作不是他做出来的一般,“就是想补充两句。”
秦砚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退了两步让到了一旁。
苏世清伸手一点方才秦砚指到的睢阳军汇合之处,那只布满了代表着睿智与经验的细纹的手缓缓滑过图中绵延起伏的丘壑山峦,最终停在一处,沉声道:“睢阳王这安营处定的甚是巧妙,从他的营地可顺着这条路向凌安进发,若是行军速度快的话,不出十日便可到达。”
“炼山?”就连抱着小皇帝的太后此刻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疾步走到地势图前立定,蹙眉道,“此处不应该是一条山脉?”
“炼山的山脉间有一处豁口,那抄那条近路走得话,可以省下至少一日的时间。”
“哀家竟然一直不知这条小路的存在。”太后口中喃喃。
“老臣亦是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时才知道的,虽然当时我们骑兵太多,最终并未选择那条路行军,可睢阳王老皇叔身太祖皇帝的胞弟,资历亦是十分老的,知道这条捷径也不为过。”
“所以依你们所见,睢阳王此次收兵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世清瞥了秦砚一眼,示意秦砚继续说。
秦砚合了合眼道:“现在睢阳王所在之处与边关战场、凌安城成三角之势,看似去哪里距离都差不多,去哪里都可以。但以睢阳王的狡猾程度,当初私通胡国残害苏家军已然让他占尽了便宜,此时的他自然会见好就收。此刻出兵加入战局并不明智,睢阳王必定会看着胡国与我们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好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苏世清接了秦砚的话道,“而凌安城这边,睢阳王安营在此便是在扰乱我们的视线,若是我们慌了手脚将萧山军其余的兵力派去支援边关,睢阳王便可一路挥兵向凌安进军,若我们放手边关战事不管,睢阳王还有可能在两国战役之后拣个便宜,一举进攻我们在边关的萧苏大军,毕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军队刚经历完一场战事,正在疲软的时期,相比于按兵不动的睢阳军来说处于劣势。”
“这挨千刀的乱臣贼子!”太后抱着小皇帝的手紧了紧,咬牙怒道。
原本已经在不安扭动的小皇帝似是被他母后的怒气所吓到,清澈见底的小圆眼眨巴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秦砚见太后因为愤怒并没有安慰小皇帝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从太后的怀中接过小皇帝,动作娴熟地轻拍着他不断挣扎的小身板低声温柔哄道,“好了,乖,不哭了。”
苏世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沉默着没有说话,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殿下不必如此急躁。”秦砚一面轻轻为小皇帝擦拭着柔嫩小脸上挂着的泪珠,一面对着太后道,“就像我们方才说的不能派出援兵一样,只要我们不动,睢阳王便会被我们限制住不能动。即便他真的决定趁乱进军凌安,我们一有各县郡处的关卡,二有萧山军与御林军,又有何好担忧的?”
“哀家是不喜被人逼得陷入被动。”
“臣明白。”秦砚轻轻抚了抚怀中小皇帝的小巧玲珑的耳朵,这个动作他以前常常对小皇帝做,摸完了他便会笑,百试不爽。
果然,小皇帝在秦砚的抚慰下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最终哽咽着打了个嗝,哼哼唧唧了两声,一面咧着嘴一面嘬着手指吃了起来。
秦砚将小皇帝恭敬地递给了太后:“其实这么说来睢阳王又未尝不是因为我们是否出兵陷入了被动?在这场战役里早已没有抢占先机的说法,只能稳步取胜。”
太后轻轻擦了擦小皇帝还有些湿润的眼角,却并没有将他接过来,反而冲着议事厅的大门唤了一声:“来人。”
大门被无声地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宫装的侍女。
“皇上饿了,将他抱下去让乳娘去喂罢,切忌不要再喂多了。”
“是。”那侍女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秦砚怀中将小皇帝接了过去,抱着他关门出去。
苏世清自那宫女进来目光便带着探究之色地盯着她瞧,直到那宫女出了门,太后才问道:“苏将军神情如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苏世清收回了看着那扇门的视线,抚了抚胡子道:“臣看方才这宫女与前几日的宫女并非一人,想到前一阵子阿玉进宫后,回来对臣说太后宫中有内应,臣猜那细作应该是睢阳王的人罢?现在她在何处?”
“自那日睢阳王有所动作开始,哀家便将那宫女处置掉了,本就看着她非常碍眼,自然是要早些处之而后快。”太后如水般的眸子终于出现了些许波动,“没想到苏二小姐竟然看出了此事。”
苏世清点头应了一声,而秦砚在一旁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笑意,却没有说话。
“好了。”太后整了整身上的华服,又坐回到了议事堂堂首的位置上,“那便听二位的话,我们先按兵不动稳中求进,二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没有了。”秦砚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世清,回答道。
“那哀家便不多留你们二位了,虽然知道苏将军与秦大人都不是外人,但哀家还是要多说一句,今日商议之事不可外传。”
“是。”苏世清与秦砚各自向太后行了一礼。
秦砚先整了衣摆站起来,对着苏世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世清点了点头,先秦砚一步走出了议事厅。
苏世清走后,秦砚故作出门的动作却在此时一顿,转回身来看向太后。
“怎么了?”太后诧异道,“不是说没什么要说的了么?”
“有话,但是不能当着苏老将军的面讲。”秦砚无奈一笑。
“那快说罢,你对着我何时也变得如此吞吞吐吐了?”
秦砚站在原地没有动,摇了摇头不赞同道:“在你没有上位之前,他早已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数十场战役,少将军的名号也不是别人白叫的。你既然真的在意他,便应该放开手来让他自己一搏。关心则乱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懂得多,诚如你所说,苏老将军不是外人,但是他太过精明,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察觉的好。”
虽然秦砚没有指名话中的“他”是谁,可太后却懂了。
神色微微一怔,太后合了合眼道:“你说的有理,我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秦砚温润一笑:“那我便去追苏老将军了,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快去罢。”太后挥了挥手道,“要巴结老丈人还是该下狠功夫的。”
秦砚讶然地眨了眨眼,最终却只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步履沉稳的走出了议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