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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素素(1 / 1)

濮阳市郊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云老太太一边翻着院中的垃圾篓一边冲着西屋例行每天的咒骂:

“你这败家的倒楣孩子!三四十岁了还不长一点脑子!成天的就知道作!你说你离婚就离婚吧,两个娃儿你都要带着,带着就带着吧,你连个房子都没本事分到手!拖家带口投奔你爹妈,你又作死和两个嫂子打架,被你哥哥们赶出来;我好心收留你们,让你们吃我的住我的,你还乱扔我的东西!我可告诉你:我那收音机是我和你爷爷当年结婚时买的纪念品,选台又准,音色又好,都成了个老古董了呢,你个黑心烂肠的熊孩子也给我扔掉!我今儿要是找不回来,非得拿大棍子打烂你的腿儿!”

对她来说,每天骂骂人是一种身体锻炼和精神调剂,既健身醒脑,又增加生活情趣。

“非得非得!非什么得!六七十寸的大电视您不看,非得赶人家下夜班开您那破收音机,还在我门口开!嗞嗞拉拉的脑壳都要被你搞炸了!要真是老古董我就不说了,可您那破收音机是一九九五年的货!机壳上有生产日期呢!还讹我说是结婚纪念,您是老糊涂了吧?您要是九五年才结婚,生得出我爸那么老丑的儿子吗?……以为自己多年轻啊?还打烂我的腿,那也得您有力气呀!”一个着火一样的高亢燥烈的女声元气十足地回冲云老太太。

“你个人见人厌的倒楣孩子!我没有力气,还不是被你气的!嫌我老,是想咒我死?好好!我死了这房子留给你俩哥,看你怎么办!”

“哟!您老人家这是想开啦?想和我爸妈哥哥们和好啦?那您好日子在后边,且不能死!真等哪一天您不小心去了,我爹我哥都不一定管你!但您放心,到那时别人不管你我管你,我前脚把您烧埋了后脚把自己嫁出去!您还放心,有房有车稀罕我家大宝二宝的王八蛋多了去了,不会让我哥他们看我笑话的!”

西屋床上躺的是下了夜班送孩子上学回来正在补觉的精神科医生云素素,她此时将圆润的身体卷成一个圈儿,像只肥猫一样把自己舒舒服服盖在一条薄棉被里,正眯着眼和石老太太顶嘴。

许繇停下云头,皱着眉头听了好一会儿。再看云素素,天魂七魄中,天魂还是缺了一块儿,与之相应的灵慧魄也显得暗淡浑沌,而且魂魄的信息和养魂玉中的那缕生魂同息同源。可是,这孩子空长了一副乖顺相,说出来的话怎么就这么不顺耳呢?还有她那老祖母,八九十岁了老得走路都颤巍巍的,却没一点慈和气象,骂起亲孙女来如此刁钻刻薄。

一定是这方世界太浑浊灰黯,让他的素素沾染了太多不好的习气,让他在这世的素素身上,再也寻找不到五万多年之前他那幼小、娇俏、软萌的葛天氏素素的可爱了,就连尧世亲戚家女娃风素素身上的熟悉和亲近感都几乎感受不到了。

许繇觉得,他当年有多看不上帝尧的德教仁政,现在就有多怀念那种教化下仁厚孝慈的世风人情。

他还记得箕山亲戚家中那个娇憨的女娃娃,当时不知道那是前世的女儿,就觉得莫名的很喜欢和那孩子亲近,恨不得立时寻一个道侣也生一个同款同号的出来。。。那时候环境还好,空气中饱含灵能和阳气,不但修士修行容易,凡人的寿限也很长,寿满能有三百年。他当年为了那女娃娃,额外多在箕山滞留了几十年,一直看着她长大、嫁人、生子才离开。

现在,他的故乡,他的女儿,居然变成这般模样了么?终究还是他们父女相隔的时空太久远了啊。

许繇叹口气,按下云头,挥手把小院时空静止,走进西屋,对蜷成一团的云素素看了一会儿,才从袖中取出跳踉不止的养魂玉,小心翼翼地度出那缕天魂,用一团浅淡的神息包裹着按入云素素脑袋里。又一挥手,放开小院的禁制,隐在云层中观察云素素的变化,以防这部分天魂跟着他在仙神二界滋养得太过壮大,归体时会有什么差池。

只见云素素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长舒了一口气,咕咚一声又倒回床上,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呼呼大睡起来。

许繇失笑。

这孩子连魂魄归全都只是舒一口长气,睡一场大觉,不说疑疑惑惑,寻寻觅觅,战战兢兢,你多少有个不眠之夜也算有心有肺啊,不知是心太大了呢还是精神力太粗壮?不过这种状态却正宜做个炼气士,采聚真气冲洗琢磨灵根资质,以追求入道修仙。

云素素这一觉直睡到黄昏,闹铃响起,她才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厨房,淘米洗菜准备晚饭,又洗了红枣、山药、莲籽,一股脑都放进粥锅里煮着,才匆匆忙忙骑上电动车去午托班接孩子。

后面追随着她的,依然是云老太太的咒骂:“死孩子,赶着投胎啊?骑这么快!不是我说你,你说你离个什么婚!房子要不过来吧,一辆车你也被那黑心烂肠的许伟光分走!你咋没笨死呢!天天骑你那小电驴儿让我滴拉外孙外孙女吃土喝风!”

云素素一反常态,笑嘻嘻地和她拜拜两声,竟没回嘴,这让云老太太一时失措地站在院门口惊疑不定。

云素素觉得今天的黄昏特别美好,从尘土飞扬的大街到两旁灰朴朴的商店楼房,处处透着一股充实圆满的快乐;爱骂人的祖母刻意隐藏起来的对她母子三人的关爱越来越藏不住;九岁的儿子许云澄、六岁的女儿许云清那两张圆脸蛋、四只小眼睛,以及顽皮难缠爱闯祸的小模样,都显得特别特别可爱。

午托班门口,她先抱了抱云清,被云清趁机狠狠地在唇上亲了一口,偷偷沾走了她唇上一层橘色的口红;又抱了抱云澄,被云澄从手包里顺走了她包中除微信、支付宝、银行卡外仅有的两百元现金——两张毛爷爷。这回她都没生气,反而笑得像偷到大米的老鼠,夸完闺女有爱美之心,又夸儿子聪明爱财如马云王健林,并声称他们是她的最爱“大宝小宝”,吓得两个一直被骂做“小兔崽子”的熊孩子大气都没敢出,乖乖地一个坐到后座,一个站在前脚踏板上,一反常态没敢争闹。

云素素再一次像小时候那样,仰着头看着天空的云朵微笑和发呆。不过,和小时候不一样,她没有忘记身前身后的儿女,只发呆微笑了五秒钟,便低下头骑上了电动车。

嗯,这是一种通透清澈的快乐,仿佛整个世界离她近了,能与她和谐交流、互通有无了,她的五感六识也都变得特别灵敏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从今天开始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云素素小时候总爱仰着头看天,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往往忘记了正在进行的游戏,小伙伴们觉得她有点傻,有时候会叫她“晕瓜”、“云傻子”,那时候她怕他们不带她玩,统统装作不在意,笑闹着混过去了。

据说,重云之上有一个人眼看不到、想象无法到达的世界,那是神仙的家乡、生灵万类最后的归所。

她其实并不太关心重云之上有什么,只是觉得她似乎同时存在于人间和重云之上两个地方,因为她总是醒着看到眼前灰色的现实,梦中看到层云之外的精彩神奇,她觉得她的梦很特别,里面有白鹿、灵鹤、轻霞、紫云、清光、紫气,以及许多她的语言和识见无法描绘的神异和美好。

那些梦中的场景和感悟非常奇特,有时短暂而转瞬即逝、无迹可寻,有时完整而心魄震荡、神与梦通,是天堂?净土?仙乡?神域?是修行、感悟、悲伤、欢喜?她不知道,她的感觉和思维无法捕捉,也无法到达。就像白居易那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半夜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长大后,现实越来越厚重真切,她不得不收回对天空和层云的关注,勉强让自己专心入世,考上了医专,又咬牙考取冷门的精神病学硕士生,毕业后在本市的精神病医院谋了职,认识了许伟光,从此将注意力都放在正视现实和营谋家计上。

虽然和世界交流的姿态从站立的仰望变成了下蹲的平视甚至跪伏的俯首,她还是感到吃力和艰难,原因很可能是她小时候只顾着志存高远、看云看海了,生存能力和入世经验积累得太少。所以她和许伟光结了婚,又离了婚,许伟光用房子车子和存款要胁她,让她包容他的外宿和出轨,她则宁肯带着两个孩子流离辗转,一次又一次搬家,寄人篱下,遭受驱逐,也不肯回到让她感到糟烂脏污、只想逃避的婚姻生活中。

然而,从今天开始,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好像变得完整了,不再害怕亲人的背叛,不再逃避孤单的心境,不再担心现实和梦境的云泥之别会磨断她的心弦分裂她的精神,让她和她的病人一样六识不敏、心神失主。

从今天开始,她会正视许伟光的无耻以及亲生父母兄长的无情,她会承担她的人生中所有幸与不幸。

她不会再伪装没心没肺来掩盖她的伤心,不会再鼓勇逞凶应对她不愿接受的磨难,不会再用张牙舞爪冒充真性情与祖母争执对嘴、与小贩们计较锱铢、与嫂子们相怜相杀了。

她再次把目光转向舒卷着祥云的天空,那里,是有神只在关注着人间、甚至关注着她吗?似乎有一种善意的关切从早上开始就笼罩着她了,这让她的心神像泡在热水中一样暖洋洋的,整个人变得充实而欢喜。

她心中有一种想要流泪的酸涩,然而她只是让自己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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