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男孩鼓足力气跳了起来，把手中的玩具车狠狠地砸向大主教变出来的那道光幕，用清脆的童音大喊着：“恶魔受死吧！我代表光明消灭你！”
此时此刻，霍华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在跟着其他人一起一边挥手，一边大喊。
仇恨的情绪仿佛浪潮一样，彻底淹没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不再追求真相，不再拥有理性，变得盲从、偏执而狂热，彻底屈从于这简单而极端的情感。（1）
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就连霍华德都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情绪的浪潮中挣脱出来，勉勉强强地保持了理智。
光幕上的画面确实血腥而恐怖。
不论是丑陋的黑暗之神，还是他那群疯狂的信徒们，都完美地把“邪恶”二字诠释了出来。
只是霍华德想不通，黑暗之神为什么会这么想要毁灭世界——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愤怒的情绪达到顶峰的时候，光幕上的画面悄然发生了变化。
广阔无垠的极北冰原出现在了光幕上。
一座黑色的建筑物矗立在白雪皑皑的冰原上，就像白纸上多了一滴黑色墨渍一样，让人恨不得想要把它擦去。
这时候，几声嘹亮的呐喊声响彻广阔的冰原，也盖过了教堂中人群愤怒的嘶吼。
“为了女神！”
“为了女神！”
“……”
那是光明教会骑士们冲锋的口号——只有受到女神庇护的、最勇敢的士兵们才能喊出这么响亮的口号。
在朔风的呼啸里，在鼓点的节奏里，在号角的声音里，在场众人都变得激情澎湃起来。
炽热的血流在他们浑身上下奔驰、涌动、沸腾。
他们挥手，跺脚，跟着光幕中鼓点的节奏，也开始跟着呐喊“为了女神”。
就连霍华德也被这情绪的潮水裹挟了。
因为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同仇敌忾的——谁不喊“为了女神”，谁就是异端，谁就是邪神的信徒、异教徒的同伙。
比如说，霍华德附近的一个青年稍稍迟疑了片刻，就被旁边一个老头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口中骂道：“你还是女神的信徒吗？”
他们兴奋地看着光明教会的骑兵们冲进黑暗神殿，在里面点燃了一把火，噼里啪啦地烧掉了那座造型狰狞而邪恶的黑色建筑。
自此，画面中那点突兀的黑色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纯粹的洁白。
而在场的众人早已热泪盈眶。
奈尔加大主教挥了挥手，光幕随之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身穿神袍、头戴冠冕的奈尔加大主教就仿佛成了众人心目中的救世主一样，一举一动都透着神圣而伟大的气质。
就连他花白的鬓角，他额头的皱纹，都成了智慧的象征。
瞧瞧，就是在他的领导下，光明教会的骑士团才深入敌人的大本营，毁灭了邪教徒们供奉邪神的祭坛。
他拯救了布雷登王国，拯救了这个位面。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带头吟诵了一句：“赞美女神！赞美大主教！”
这声音低沉，缓慢，却富有节奏感，就像原始人的鼓点一样，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跟随，想要参与。
果然，不出所料，包括霍华德在内，整间教堂里的人都开始跟着吟诵“赞美女神！赞美大主教！”
这几乎成了本能的反应。
这声音此起彼伏，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奈尔加大主教才缓缓举起手，让众人平静下来。
看得出来，大主教很享受这种被众人崇拜的感觉。
霍华德也稍稍恢复了一点点理智。
——眼前的场景似乎神圣而庄严，信徒们团结一致，就像兄弟姐妹们一样相亲相爱，一起歌颂着女神的仁慈、骑士们的勇敢以及大主教的英明。
但出于某种直觉，霍华德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和邪教徒焚烧婴儿祭祀邪神的画面有种莫名的相似感。
一个焚烧的是肉体。
一个焚烧的是思想。
不一样的思想都被焚烧了。
自此，一切太平。
圣索菲亚大教堂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奈尔加大主教的声音。
霍华德听不清楚大主教在说些什么。
但他每说一句话，在场众人就会跟着重复一遍，同时还在抹眼泪，眼神虔诚而激动。
霍华德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下去了——否则，他将永远地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
“这真是一个人吃人的地方啊……”他心有余悸地感叹道。
于是，趁着无人注意到他的片刻，他无声无息地靠朝了一边，然后悄悄离开了人群，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随着众人的喊声愈来愈远，理智也一点一点回归了他的身躯。
他坐在书桌旁边，把桌上的报纸全部扔进了身边的火炉里，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光明教典》，开始一页又一页地认真翻看。
大厅里发生的事情，让霍华德感到心神不宁。
他从小受到母亲的教导，在亚历山大港的教堂受了洗礼，虔诚地信仰着光明女神。
但自从上一次回家乡之后，信仰又一次在他灵魂深处动摇。
他需要在《光明教典》中找到答案，解决他心中的疑虑，以重拾对女神的信仰，对教会的信心。
“……世界诞生之初，万物被黑暗与绝望所笼罩。
“神说，要有光。
“于是，日月诞生，星辰闪耀。
“……”
他皱着眉头，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看。
当他翻到《光明教典》第三页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只见这页书上写着：
“……黑暗先于光明而存在于世……
“……人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母胎的时候，就沾了黑暗的污点……
“……凡不洁净者，不得入天国……
“……信神者，须虔诚，勤俭，忍耐，克制，洗去污点，赎清罪孽，名字方得记录在名册上，将荣耀、尊贵归于天国……
“……”
看着这一页的页码，他想起了艾伦比给他看的那个“三”的手势。
与此同时，艾伦那句话再一次回响在他的耳边：“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没有黑暗的时候，只是永不被黑暗掩蔽罢了”。
他忽然明白了艾伦那番话真正的含义。
“没有天生的纯净无垢之人。”他轻声告诉自己。
然后他站起身，再一次朝着大厅走去。
…………
（1）出自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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