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传来众人杂乱的跑步声,小狼心有不甘地放开郭承云血流不止的手腕,后跳几步,纵身一跃出了窗子。
门被大人们撞开,郭承云双眼无神地看着他们。
被一手养大的同伴反咬一口的他,从没觉得这么迷茫过。
郭母惊慌地奔过来,查看他被啃出牙印的手腕。
一个郭母带来的黑西装为郭承云处理伤口,伤口在拭去血迹后,呈现深紫色,周边的皮肤都发青了,如同中毒一样。
“快绑住手臂!”
“来不及了,比血循环的速度还快……”
同样西装革履的二舅问:“小千,你被什么东西咬了?”
郭承云无力地摇头。
“这不是一般的咬伤……”大舅在郭母身上拍了拍,“你去找爹来商量一下。”
郭母从床边起来,嘴里叫着“爹”,出去找郭承云的外公。
剩下的人站在那里各抒己见。郭承云从他们吱吱喳喳的谈话声中,大致了解到,这是狼王留下的记号。
“狼王刚才来过了?”有人问。
郭承云被问得发蒙。
外公拄着拐杖进来,审视郭承云的伤口,看了几秒,忽然差点瘫倒,二舅赶忙上前去,扶他坐到椅子里。
外公迅速地挥退了众人,只留下郭承云的大舅、二舅、母亲。
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外公才说:“没错,这就是狼王的刻印。捕猎队中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这种印在左腕上的刻印,就是被列入捕猎范围的意思。在以前,如果猎人捕捉到左边爪子上有记号的动物,就算已经打死了,也不敢带回家。并且猎人全家会从此改行种田,以免碰上狼王,被用命来换。”
郭承云的大舅问:“也就是说,被打上猎物记号的小千,反而得到狼王的庇佑,除了“审判者”,没人敢动他。”
“不行!我要马上带他走。他是我儿子,就是我的人,我要他活着他就死不了。”郭母抢白道。
大舅反驳她:“你不能带出去,外面的世界是‘审判者’的活动范围,你不就是因为这里安全,才一直把他留在这里?”
“当成女孩养不就行了?审判者’绝对想不到,”郭母压低了音量,“‘不管是狼王还是‘审判者’,都抢不走他。”
“人类违背不了上苍制定的规律。”郭外公神色肃穆地说。
郭母拍案而起:“狼王和‘审判者’都是上苍,现在他们争着要我儿子的命,我守护他有什么不对了?”
“你对他的守护是暂时的,而且为的是你自己。”郭承云的外公摇头。
“为自己就不对了吗?我想像正常女人一样有个家,凭什么因为我只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我就活该被别的女人比下去……”
大舅粗暴地捂住郭母的嘴。
心知肚明的二舅耸了耸肩,没吭声。
外公继续说:“狼王不是普通狼类,它的唾液带毒,但是这毒保持活性的时间极短,如果超过时间没到达心脏部位,毒性就会失效。如果这伤再往上一点,咱外孙就可以找阎王唠嗑去了。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假如咬了一次还不死,下次被咬就免疫了,而且身体素质也会变好。这也是为了让储备粮能顺利活到被狼王捕杀的那天。”
狼王是吧,那个混蛋。
郭承云磨着牙,将小狼相识以来的一切异状串联起来。
他很快明白了当年由世昭哥引发的狼群与人类第二次纷争的始末。
而后来,不论是小狼被并无血缘关系的大狼救助,还是遭到各种不服气的同辈挑战,果然是狼王级别的待遇。
而那次把小马吓到腿软,估计也是它的杰作。
于是那天救了自己的是小狼?郭承云捂住头,他这样猜测是不是太自我中心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郭家全家的行装打点完毕,郭母用双臂钳制着郭承云站在雪地里,那力度就像生怕他跑了。
郭母其实是想昨天早上一来就马上带走郭承云,但无奈郭家没有私人飞机,也借不到。距离深山最近的小机场到德国那座小城的航班,每两天才一班。
郭承云茫然地看着几台钢铁怪物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将附近树上的霜雪和雾凇震得扑簌落下。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些是所谓的越野车。
郭家人把郭承云以前的衣服全数抛弃,他现在身上穿着样式新潮的兔毛羽绒服,印着他不认识的德文。
郭承云出门前在镜子前驻足,看了一眼。
“小当家你穿这身非常、非常的可爱,就像个小姑娘——不,你以后就是个小姑娘。”背后穿黑棉服的男人说。
看他们这一去不回的阵势,郭承云想,那期待了好久的红红火火的新年爆竹声不会再有,在心中演绎了好多遍的年货山珍也不会再有。
世昭哥还没有写信来告诉郭承云,他下次回到家的确切日期。郭承云没能见他一面就必须离开了。
世昭哥说过,他每次放假回家前,最美滋滋的事情,就是想着小千会以怎样的姿态站在村边的渡口,看他坐的小船摇过来。
从此以后,他每年两次回到家乡,再也没有一个叫做小千的伙伴等在那里。
郭母捏着郭承云的手腕说,一定要把被咬过的事情忘记,也万万不能和任何人提起。
一行人开始爬上钢铁怪物。郭承云执意蹉跎时间,想最后一个走,说想多看这里的风景一眼。郭母同意了。
于是郭承云得以趴在透明的后窗上,目送村子离他远去。
车没开多远,郭承云就看到在冰天雪地里有一只白色的动物,踩着路边枯萎的杂草,追了上来。
“谁家的小白狗?”同车一个没见过狼的男人说,“要不要停车带走?”
“可以带走吗?”郭承云一时冲动地问。
他明知道带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狼殊途,山里是狼的天下,离开了大山,狼要怎么在人类社会压抑它的野性?
更何况,郭承云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
他若死了,它到哪去?
司机回答:“不行。我们已经掉队很远了。”
郭承云眼睁睁地看着小狼,看它在路中间全力以赴地奔跑,时而跑到结冰的小河上抄近路,却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打滑,哧溜一下飞出去,连打几个滚,立刻弹起来迈着乌七八糟的步子继续跑。
郭承云整个人都趴在车窗上,视线开始模糊。
但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将小狼的身影死死地按在记忆的刻章上,直到它离车子越来越远,消失在他的世界的地平线上。
这一面透明澄澈的车玻璃,隔断了郭承云的童年。
小狼回到深山的洞穴,筋疲力尽地伏卧下来,月亮色的双目渐渐阖上。
直到一个童话世界般的德国小镇里,黑发少年在葬礼中,睁开了湖水色的眼眸。
你能到达的天空底下,都是我奔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