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恪成参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雨果,见他虽然面容清秀,显然还是个少年郎,眼神里却不卑不亢,略略低头拱着手,浑身上下透着股沉稳干练的劲儿,面容又极为诚恳,让人打眼看上去就十分喜欢,不由得在心里暗赞了一声,问道:“这位小兄弟气度不凡,不知当得了你那位父亲的家吗?”
雨果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地说道:“这个自然,这位……上校参谋,不知怎么称呼?我在店里正忙,治安所着人来说我父亲惹了大麻烦,让我马上赶到调解厅来,还不知道到他又犯了什么事儿?”说着雨果看向旁边的老杨,苦笑着问:“杨所长?这次他又在哪家吃饭没给钱?”
老杨赶紧让刚赶回来的下属给雨果沏了杯茶,待两人坐定后,把话接过来冲着上座的连恪成一点手,“刚才这位问你话的是连参谋,后面站着的是徐副官,都是联邦上都警备处来下邺执行公务的。这位是镇上通盛坊的段管事,你也许见过。”说完老杨接过下属沏好的茶,放在雨果面前对连恪成点了点头,说道:“正式介绍下吧,这位小兄弟就是雨果,雨秋是他爹,前些年雨果在我们镇上开了家饭馆,这位是红姐儿,和雨果是一起的。我也实不相瞒,他爹雨秋在镇上是出了名的赌混子,惹了麻烦一般都是雨秋来处理。”
“连参谋,冒昧问一句不知道我爹他闯了什么祸?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像他和你这样的军官,能扯上什么关系。”雨果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红姐儿,显得十分困惑。
连参谋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头也没回向后挥了挥手,一直在连恪成后面站着的徐副官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说:“通胜坊是连家开办的,这次上校因公务路过童家镇,顺便帮家里的通胜坊分部处理点事。”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色的硅化屏手记本,在上面拨弄了几下后,递到了雨果手上。
雨果接到手里一看,这是本镇最大也是唯一的赌坊通胜坊账目的一部分,上面很清楚的截取了近一年来雨秋在通盛坊的借贷明细,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雨秋按下的确认指纹。423年2月21日,通盛坊借贷六分利三千元整,借贷人雨秋;423年2月23日,通盛坊借贷六分利七千二百元整,借贷人雨秋;423年3月14日,通盛坊借贷六分利四千二百元整,借贷人雨秋……这账目越往后翻雨果越是心惊肉跳,一笔笔借贷数额越来越大,而偿还记录却只有寥寥几笔。在赌坊贷过钱的都知道,赌坊里的六分利和银行里的六分利千差万别,银行里的六分利就是六分利,而赌坊里的高利贷若是不能按期偿还,那都是按照复利计算,简单地说就是俗称的“利滚利”,这种账目要是月月不能按期偿还,那日复月复,滚一年下来……
雨秋的脸色随着硅化屏手机本一点一点的向后滑动开始变得越来越黑,额头上也渐渐开始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老杨看着雨秋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小老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这个爹,可真够能造的。”
雨秋也不回话,眼睛紧盯着硅化手记本的屏幕。终于他手指不再滑动,借贷账目到了末尾,看着通透的手记本屏幕上最终显示的总结算数字,雨果额头上一颗颗的汗珠终于开始滚动下来,握着手记本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微微泛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旁边的红姐儿看的着急,一把从他手上的手记本拿过来,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呼:
“我的天,六十三万一千三百二十整!”
调解厅外围观的人群听得这个数字,轰的一下炸开了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要知道这个数字放在上都,可能也就是一家高档餐厅一周的流水,亦或是一个小型市场一天的交易量。可要是把这个数字放在童家镇,那就有点不得了了。就拿现在童家镇起早贪黑在矿上上工的工人来说,每月的工钱也不过在七八百元左右,要挣够六十三万,那得不吃不喝得干上六十五年!人群听得这个数字,有些好赌之人的心里不免一颤,暗问要是自己欠下这么多钱可怎么办;更有些媳妇儿在旁边看热闹的,拎起自己家里的赌棍就骂:“整天赌赌赌,看你哪天也像那赌混子一样,把家里赌上个底朝天!”被骂的嗫喏着说着再不赌了再不赌了,不敢还嘴。
“别吵了!”老杨在屋子里冲着外面吼了一声,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雨果也被震得一个灵醒。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突然碰到这么大的一笔借贷心中难免六神无主,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红姐反应快,放下手里的借贷账目,强忍住心中的慌乱问道:“这一笔笔借贷……日头长了……会不会有些……问题?”
连恪成背靠回皮质椅背,双手十指交叉轻轻地点着桌面,说道:“这账目很清楚,家里的管账也核算了一遍,姑娘要是放心不过,尽可找人核算,只是……”
“只是什么?”红姐手掌向下下意识用力扳住桌角,紧张地问。
“明天便是月末,若是明天不能核算完毕……这借贷账目上的数字,恐怕又得变上一变。”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通盛坊段管事接过连恪成的话,面露不悦的对雨果说:“连上校与童家镇有旧,不想在此地起什么冲突。不然这事儿要是在上都,那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你们仗势欺人!”红姐儿愤怒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通胜坊在联邦有报备,也不止开了童家镇这一家,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公平且合法。欺人?我们现在坐在调解厅里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哪里欺人?倒是姑娘你说话咄咄逼人,凶恶的很……”
红姐儿一时语塞,平日里的快言快语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涨着通红的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恪成一抬手打断了段管事的话,极为诚恳的对雨果说:“听童家镇人和杨所长都叫你小老板,你也是开店经营的做生意的,那有些道理你也应该是懂的。我无心刻意为难你,只是这赌坊生意要是开了有借不还这个口子,到时人人来找通胜坊赊账赌钱,那这生意只怕没法做下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小老板?”
雨果已经回过神来,挥手拉红姐儿坐下,点了点头,轻咳一声说道:“连参谋说的没错,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我信得过这账目,只是这数额……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那饭馆,一年的流水也就是这个数。”说着雨果伸出五指比了个五晃了晃,“这还是承蒙镇上的叔叔伯伯们多关照,这么多钱,我实在是拿不出来,不知道连参谋有没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连恪成听到面前的小老板说拿不出钱来,眉头轻皱,抬头看了旁边的段管事一眼,段管事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开口说:“如果实在没有能力偿还,那我们通盛坊只得上报法庭诉质产请求,到时候自会有联邦金融部核算质产金额,强制质产偿还,不光如此,雨秋也有可能落得个流放拓边的罪名。”言毕看了看旁边的雨秋,眼中满是蔑然。
此言一出,满堂具静,人群哗然!
自联邦成立以来,立法以激励生产、发展人口为本,所以在联邦法中一般不涉死刑。只有两条罪名例外,一是反人类罪,二即为叛国罪。反人类罪的内容是若其行为严重侵犯了人类整体利益,对人类整体发展造成重大损失,最高可判死刑;叛国罪与之近似,内容是若其行为严重侵犯了联邦利益,对联邦发展造成重大损失的,最高可判死刑。不过这两条刑法的应用从设立至今鲜为所见,人们常见的较重的罪名便是流放拓边。
数百年前人类先祖降临母星的时候,为了抵御母星的原生猛兽,保障人类聚居区的安全,并将大气内干燥缺氧的环境改造的更适宜人类生存,由杰出的科学家研究并开发建立了泡防御系统“天穹”。经过几代无数人几百年的开拓,“天穹”的边界如今已极为宽广,在此期间不知有多少先辈在拓边的过程中流血牺牲。
和过去相比现在拓边虽说安全了不少,但那些被剥夺自由的流放者轻则在拓边期间远离家乡亲友,终日辛苦劳作,重则天天捱着日头度,积劳成疾,更有些严重的,病死在流放拓边期间的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雨秋听到有可能流放拓边,他脸色灰土十分难看,站起来盯住段管事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爹只不过欠了些账目未清,说到底,也不过是经济上的罪名,何至于流放拓边?”
“小老板先不要紧张,联邦有法令明言:‘于公无益之人犯法,从重处罚。’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父亲欠下的债务数额不小,日子也不短了,刚才说的是只是最坏的情况,所以……还请小老板赶紧想出办法才是。”段管事不急不躁,回盯着雨果的眼睛同样一字一句的说。
雨果闻言,坐下沉默不语,红姐儿在一旁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六十多万!我们把饭馆卖了也凑不齐这个数字啊!”说着她求救般的望向杨所长,颤抖着声音小声说:“杨所长,不说雨秋,看在小果子的面上,你帮帮忙说两句……”
老爷们儿最见不得女人哭着求自己,老杨脸上堆起笑转过身子,欠着头用探询的语气问连恪成:“连参谋,这数字确实太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凑得齐的,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你看……”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要辛苦小老板一趟……”沉默许久的连恪成突然抬头笑着对雨果说。
“请讲。”雨果闻言一愣,坐直上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