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娘的王法?”
“少爷是何时会说话的?”
“这老骨头就要惨喽,少爷这壶酒可是够他喝一盅的了。”
这佃户们的窃窃私语飘进老族长的耳朵里,不禁令他倒吸了一口寒气,可身为一族之长,岂能就此失了威信?故而,他举着拐杖,瞪眼说道:“反了你了,今个儿若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我看你是不知道天有过高,地有多厚!”
呼…眼看着这根拐杖就要砸在自己的脑门上,朱正春却是眼睛都不屑眨一下,就这么左手一抬,便牢牢抓住了它。
双手对单手,两方紧攥着拐杖死死僵持着,谁也不肯松手。
“教训我?就凭你是族长?”
越想越觉着气愤,因而朱正春猛劲儿一拽,便是直接将这夺过来的拐杖给顺势扔到了祠堂的屋顶上。“那好啊,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是谁教训了谁!”
刚才的较劲僵持失了利,老族长这会儿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并且,当他俯着身子抬起头的时候,却见手举鞭条的朱正春已在跟前。
也就是这个时候,就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老族长怔怔的瞳里边不禁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他就觉得此时立在午后阳光下的朱正春,他的身形,竟会是如此的伟岸庞然,而从他身体里所逸散出来的那股子不卑不亢的气息,却也这般令人折服。
故此,仰视着熠熠光辉下的朱正春,深陷于惊愕当中的老族长不由萌生了一个疑问——这孩子…真就只有八岁?
眼见为实,这老家伙不值得同情,而为了曹寡\/妇,我这一鞭子必须抽下去。
啪!
朱正春弯腰俯身,全力一鞭。
啊!
老族长无处可躲,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抱头就地蹲下。
对于这位平日里总是倚老卖老,不可一世的老族长,不少人早就看他不惯,他们都很期望看到他皮开肉绽的狼狈模样。只不过,这一鞭子下去,却是并没能让他们如愿。
这会儿,朱正春直起身来,不由后退一步,他诧异的眸子里竟是出现了一位裙衫妇人的倒影。
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诧异之际,朱正春也看到了裙衫妇人颈脖之上,那道赫赫醒目的腥红鞭迹,他只觉好是内疚,便无所适从的抖了抖手中的鞭条,有些底气不足的问道:“我…我手中的鞭子不长眼,难道你也没长眼?”
裙衫妇人闻言,竟是抿着嘴和蔼一笑,她也不答话,只是学着朱正春的口气,颇有调侃的意味问道:“究竟是哪个坏家伙招惹了我家少爷,难道你们想不透他就是我朱家将来的新主人?”
这个“透”字,让朱正春回味了许久。
回味之余,朱正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裙衫妇人,心道:我打了她,她居然还替我说话!
“你是…”
只因早就从宝儿那套出了朱家核心成员的各类特征,所以这会儿,朱正春开始挨着个儿将这裙衫妇人对号入座,最终他有了答案,问道:“你是…我二娘?”
裙衫妇人不禁身子一颤,脸上写满了惊与喜,她当即双手叠在左腰侧,微微躬身颔首,说道:“能听到少爷叫我二娘,孔氏实在是受宠若惊。”
朱正春咧嘴一笑,直言说道:“比起你那糊涂丈夫,我对二娘你的印象却是更为深刻。”
“好你个臭小子!”
朱全友大步来到朱正春的面前,好是不服气的问道:“你小子说我糊涂,我到底哪点儿糊涂了?”
朱正春嘴角动了动,转身朝着曹寡\/妇投去一束怜悯的目光后,大声问道:“被绑在院中的这个女人,这个被大家称呼为曹寡\/妇的女人,她到底是我们朱家的罪人,还是我们朱家的恩人,在一点上,你确定你没犯糊涂?”
“何来她是恩人的道理?”
朱全友眼一瞪,很是肯定的说道:“她是罪人,不容狡辩!”
“是吗?”
朱正春干笑了笑,便是不容插嘴的连连说道:“若不是多亏有了曹寡\/妇家那不够结实的屋顶,若不是多亏有了曹寡\/妇,你眼前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副模样?这么一来,那这曹寡\/妇究竟是我们朱家的罪人还是恩人,这一点你都分不清楚,你说你糊不糊涂?另外,你再看看她,你是怎么对待这位恩人的?不心怀感激,反倒是要把儿子的恩人捆绑起来任人鞭打凌辱,使她满腹冤屈,你说你糊涂不糊涂?”
“这…”
即便朱全友觉着其中有些牵强,可事实确如朱正春所说的这样,若不是从曹寡\/妇家的屋顶上摔下来撞了脑壳,相信他的宝贝儿子也不会就此心智正常。
“你这么做得目的是什么?”
朱正春仰起头盯着魁梧的父亲,摇了摇头,高声问道:“就因为她是个寡\/妇?就因为她是个低贱的寡\/妇,而你的宝贝儿子却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还是说为了族长口中的那个王法,你就怕了?你怕你儿子的名节不保,你怕你朱家的名声不保,所以你就把全部的责任通通推给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熟不知大伙儿都是敞亮人,他们跑来祠堂凑热闹看笑话,是看了这女人的笑话,还是老朱家的笑话?
你说,自欺欺人的你,是糊涂还是不糊涂?”
“这这…”
朱全友无言以对,对于宝贝儿子这一连串痛心疾首般的责问,身为成年人的他又何尝没有想到过?只不过有些想法撞上某些事情,就算不合道理,可也必须做出违心的决定,就比如曹寡\/妇这件事。
“再来,就是我们的老族长了。”
朱正春丢掉鞭条,过去扶起老族长,并替他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说道:“老族长年事已高,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还情有可原,可你呢?你不劝阻老族长,还请出朱家这么些个老人儿跟你一起到这丢脸,你还敢说你不糊涂?”
振振有词,句句在理,朱全友退无可退,已然是被逼到了绝境。
始终在一旁默默倾听的二姨太孔氏,在惊讶与佩服朱家大少巧舌如簧的本领之余,也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你伶牙俐齿,你强词夺理,你分明就是不讲道理!”
朱全友没想到,他人生当中第一次与儿子的正式交流,竟会令他这般颜面扫地,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儿。他怒不可遏,暴跳如雷,指着朱正春骂道:“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忤逆东西,给我滚回府里去!”
人就是这样,谁都丢不下面子。
朱正春拍拍屁股站起来,把从背后薅来的细长辫子摇在手中,幽幽说道:“我正事还没办完呢,我不回去。”
瞧着毫无所谓的宝贝儿子,朱全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还会办正事?我看你就只会在外人面前羞辱你爹!”
好汉不吃眼前亏。
朱正春深知激怒了这个辫子老爹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所以他不理他,只是径直跑到曹寡\/妇身后,擅自为她松绑。
“你给我住手!”
朱全友就像拎小鸡儿一样,把朱正春提溜到一边,喝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看不到吗?”
朱正春开始服软,一脸无辜的说道:“我在给曹姐姐松绑啊。”
“曹姐姐?”
朱全友蹙起的眼眉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气得浑身发抖的他点了点一旁的曹寡\/妇,问道:“你叫她姐姐?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完全没想到这辫子老爹的火气是这样暴烈,朱正春感觉自己玩过头了,近乎快要收不住场。不过面对此时火气正呼呼往上飙的辫子老爹,说什么他都不能退缩,不然他此行的用意可就全都前功尽弃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必须抗争到底,必须以暴制暴!
“廉耻?”
朱正春咧开嘴呵呵冷笑,他的笑容令在场所有人为之打了个冷颤,可这正是他所想要的。他无视跟前的这位辫子老爹,几步来到他的身后,冲着围观的佃户们说道:“大家快看,这个人要教我什么是廉耻。”
就在笑容猛然僵硬在朱正春脸上的时候,就在他深深猛吸一口气准备再一次爆发的时候,一张孔武有力的大手掌正从他的背后冉冉升起。
“我爹他脸都不要了,我他娘的还要什么廉耻!”
朱正春近似痛呼,缓缓转身…
啪!
大手掌猛地拍下…
“老爷!”
二姨太孔氏急声惊叫…
这三声声响,几乎是同时发生,可惜全都来不及了。
“你打我?”
朱正春捂着脸,一副全然没有料到的讶异神情。
“你…你…你刚才…”
不知道是该激动欢喜,还是该痛苦自责,朱全友盯着微微颤抖的手掌,惶惶不知所措。
“老爷…他刚才可是叫你爹啊…”
二姨太孔氏远远地望着这对父子俩,就像看着两条平行线好不容易有了交集,可一次激烈的碰撞过后,他们又再一次进入了各自的平行轨道,似乎再没有出现下一次交集的可能。
啪哧!
一道银色闪电割破天空,墨云翻滚之中是滚滚惊雷。
不多会儿,暴雨如注。
雨中,朱全友关心着往前迈了一步,可朱正春却在同时往后撤了一步。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低沉的话音穿梭在雨帘之中,它带着朱正春愤而不怒,狂而不骄的诡秘情绪,如银针一般刺进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当中,直至在他们的心湖激荡起阵阵无法平息的壮阔波澜。
“曹姐姐从来就没有勾引过我,这件事全都因我而起,是我对不住曹姐姐。若是你们当中有人想存心责罚她,那就尽管冲着我来好了!不过…我朱正春已经不再是个傻子,我懂得来日方长的道理,我不相信你们当中有谁能比我活得更久。所以,你们最好谁都别惹我,不然小心你们家祖坟!”
这毫无脾气的言语之中,尽是赤裸裸的威胁。
老族长疲软在太师椅上,气得连连跺脚,说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至于这些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儿,他们也是连连摇头,跟着说道:“造孽…真是造孽…”
暴雨之中,父子俩在对方的视线里是愈发变得模糊。
“至于你…”
朱正春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并道:“你若不把曹姐姐平安送回去,那你这辈子都休想从我嘴巴里再听到那个字。”
再听到那个字。
哪个字?
失落且无奈,朱全友低着头,伫立雨中,盯着脚下汇聚起来的雨水,莫名失神,忽然他发现自己魁梧的身形骤然变得渺小,而远去儿子的身影却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他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但有一种感觉是绝对真实的。
那就是,再猛烈的狂风骤雨也无法打垮这位朱家主人,唯一能击垮他的,只有将来的那位朱家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