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玉大叫：“别跑！”踏步追上。幸好这里离总坛已经很近，王威一鼓作气，窜了一百多级台阶，终于推开了最后一道石门，跃进了总坛的侧室中。
龙玉只差了七八步，紧紧追来，风声中已能感觉到天月的咝咝杀气，王威不敢回头，直接向大堂冲去。“咯喇！”一声大响，撞开了隔栅门，闯进总坛宽阔的洞厅。
但见府邸空旷，神像森严，檀香缭绕。王威刚刹住脚步，立时感到“唰唰唰！”几道目光朝他射了过来。他心里暗叫一声：“惭愧！”差点忘了这里还有客人。他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大师兄东方郎果然在这里，正襟端坐于西南角的长靠椅上，旁边还有两个人，似一男一女。王威衣着狼狈，不敢多看别人，只有低头垂手，恭敬地叫了一声：“大师兄好。”
东方郎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说：“王师弟好久不见，今日出关，真是威风凛凛啊！”
王威抬首道：“不敢。打扰大师兄了。”他心中有些惶惶，因为贸然的闯入，肯定已破坏了刚才的交谈气氛，东方郎一句“威风凛凛”，三分是称赞，七分是责备，王威当然听得出其中话意。他连忙向客座中的两位客人友好地点了点头，歉意地笑笑，这才看仔细了：那男的约有三十多岁，双目炯炯，一脸的英气与桀傲不训，旁边那女子则相反，温婉恬静，很有内涵及亲和力的样子。东方郎介绍说：“这位是灭魂剑齐扬，这位是惊鲵剑方薇。”王威啊了一声，道：“久仰，久仰。”
齐扬和方薇在这里坐了甚久，自然听到了王威在出关时的动静，不过他们并不认为那有什么稀罕，尤其是眼下正在和东方郎讨论重要的问题，外间发生的一切，已不介于怀。齐扬稍一欠身，淡淡地点了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方薇则微微一笑，站起说了句：“你好。”便又坐下了。
王威站得有些尴尬，东方郎笑道：“王师弟若没事的话，就一起坐下聊聊吧。”王威心怀惴惴，于是拉了个椅子坐到了旁边，忽然想到龙玉去哪里了，不是明明就跟在身后吗？回首望去，只见侧室中悄无声息，不见其踪影，居然消失了。想必是龙玉知道自己又干了坏事，怕丢颜面，赶紧脚底抹油逃离现场。王威苦笑之余，也想：“她追我时看似不留余地，可掉头就走一点也不难，不像我这般控制不了速度，在人前出丑……她的功力，毕竟要高出我许多。”
正想着这些时，只听齐扬道：“个人标准，就一定会和法律标准相冲突吗？为什么总要在乎谁来执行，而不是在乎谁是正确？！”
东方郎道：“国家机器一定要有严格的运行流程，假如每个人都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办事，那这个国家和社会就成了一盘散沙，十分危险。”
齐扬道：“固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自以为正确地做事，但真正正确的那个人，一定有合乎事实与情理的根据，假如他又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不可以替真相做主？难道民众要尝够了灾难的苦痛，才去后悔没有及早接受他个人的意志？”
东方郎叹道：“问题就在于，到底是不是正确，谁能肯定？谁都没有全能之眼，可以把真相看得一清二楚。何况这次你做对了，也不意味着你会永远对下去。”
王威旁边听得一愣一楞的，心想：他们在讨论什么呢？好象有点高深的样子。于是竖起了耳朵继续听。
齐扬沉默了片刻，道：“确实，我只能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良心负责。如果我判错了人，就会以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待自己，以示公正。”
东方郎道：“人家要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该杀之人，而是因为你破坏了国家机器的流程，篡改了自己身份。你给老百姓带来一种很不好的暗示：只要有力量，就能惩罚心目中的坏人。并且这个坏人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你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齐扬道：“这些我也有想过，我知道我抢了很多警察的饭碗，令他们丢面子。但是你若看到某些执法机关拖塌的效率、**的关系，就一定会觉得这些废物执法者的数量远比罪犯的数量多得多，以其让政府劳民伤财地养着他们，还不如让我直接去伤害罪犯更为有效，更能节省社会资源。”
东方郎道：“人常常有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时候，你这样做不给人机会，而且也带有宁可错杀也不漏杀的思想，比较极端化，人家说你不够尊重生命，是有依据的。”
“尊重生命？”齐扬气愤道：“罪犯在犯罪的时候，就尊重生命了吗？贪官污吏在拖延时间、否定真相的时候，就尊重生命了吗？人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我正是在教他们这个道理，也错了吗？！”
东方郎道：“还是那句话，谁也不能肯定自己做的事就是正确。现在对，或许将来错；现在错，或许将来对。一个国家的法律制定出来，只是要让公众知道惩罚的标准，并不代表事件的对错，毕竟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再说，你去执行了，置统治阶级于何地？这是对他们权力的严重挑衅。”
“权力的事先不论，”齐扬道：“有句话我不能理解，如果法律都不能判定对错，那还有什么意义。”
东方郎道：“一个人杀了别人，未必就是恶念；一个人救了别人，未必就是善念。法律只根据事实裁决，难以区分人的想法，也不可能根据人的想法去定罪。同样做小偷的，每个人出发点都不同，如果所有的盗贼都是错误，那这个世界就十分简单了……我们修道之人所要参透的，是人性人情的根源和极限，这和世间的法律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东西。你觉得你在匡扶正义、帮助世界向善，可是你还没有真正想明白什么是善恶、对错。你执行的是法律尚未来得及执行的东西，本质上和法律没有区别，这已经偏离了自然之道，不是一个修真者该做的事。”
齐扬怔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道：“我在刚开始学道的时候，云真人告诉我，修道之人应该要有爱心、扶弱济贫，关注世事与时局的变化……假使我们路见不平而不为所动，那么练了一身本领又有何用？我的确没有体悟到什么叫自然之道，但我想，任凭灾难与痛苦的事发生，有了改变的能力而不去改变，也一定不是自然之道吧。”
东方郎说：“师父说的爱心，是大爱，是对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的关心与守护，不是去判断和改变个人的善恶。所谓自然之道是包容了所有的美丑，让它们以既定的规律运行下去……”他想了想，似要继续讲，可是动了动嘴，居然没有说。
齐扬道：“好，我承认法律判定不了善恶，只能判定行为。但是我可以通过我的方法，去弥补它的不足，给社会和民众带来安定，这不也是一种大爱吗？这难道不是修道之人可以追求的吗？”
东方郎深深看了齐扬一眼，道：“从古到今，就没有过完善或健全的法律。任何社会都存在矛盾，文明发展到现在，也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制度是完美的，强弱始终在不停地此消彼长……人类在各种因素的争斗中发展进步，求完美、求和谐这条道路是没有尽头的。任何困扰阻滞，或者揠苗助长，都行不通。”
齐扬道：“没有尽头？还没走多远，怎知没有尽头？”
东方郎道：“五千年不算远，一万年也不算远，可是我们同在一个地球，彼此命运相关，当中一旦有人出了差错，整个世界就面临毁灭的危险。这样比起来，即使只走一百年的路，每天也是过得战战兢兢，漫长如一世纪。”
齐扬皱起了眉头，没明白过来东方郎的话意，什么叫一万年不算远，但如果出错，一天都十分漫长？他想了想，望向旁边的方薇，方薇微微一笑，道：“我想东方兄的意思是：做有意义的事，一万年也嫌短暂；而没有意义的倒行逆施，即使一天也十分浪费。”
齐扬瞪了她一眼：“你说我倒行逆施？”
方薇道：“当然不是。东方兄所指的，应该是统治阶级。”
齐扬又望向了东方郎，东方郎笑道：“方老师真是聪慧过人。”方薇脸一红，没有说话。
齐扬呆了一下，有些沮丧道：“这么说来，我的努力都是在揠苗助长了？对于一条没有尽头，并且随时可能被摧毁的文明之路，我个人的力量实在是显得微弱而可笑……”顿了顿，他又道：“但是，我并不后悔。”他望着东方郎的眼睛，缓缓道：“东方兄，谁也不能肯定自己做的事就是正确，这话没错，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做任何事；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善和永远的恶，这话也没错，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打击罪行、扶弱帮困。假如悟道了就是做一个旁观者，那我还是保持现状好了，免得留下遗憾、抑郁终身……”
东方郎叹息，轻轻道：“悟道当然不是无所作为，只是要让自己清醒、理性地去看待世事……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抛开人心的感性，超越七情六欲，还真是不容易。”
齐扬睁大眼听着，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终究不能明白东方郎所说的该是怎样一个处世方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