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伏奸
郝摇旗最早原是高闯王的爱将,后来高闯王战死了,手下的大将李自成凭着自己的老婆高氏是高闯王亲侄女的优势,被推举为新任闯王。论理,郝摇旗是李自成手下资历最老的老人了,但他土匪习气太重,屡犯军纪,甚至在李自成最困难的时候还拉上队伍出走了。虽说后来又回来的,但在众人眼里,分明是混不下去了才回头的,连好马都不如。所以,别看郝永忠仗没少打,苦没少受,别说李自成从来不拿他当心腹看,就是李锦、高一功、刘宗敏等各营的主将和副将们也大多看不起他。
本来出于各种原因,从打一开始明磊对他也是青睐有加的。而且明磊也算这个时代数得着的主帅了,但结果呢,郝永忠非但没顺势成为心腹,甚至自己就把自己给放逐了。二十年前由一个流寇起家,二十年后,又恢复到一个流寇,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这不能不说,人的命运还真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
郝永忠可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的心里大半还在为白拣了几年也花不完的粮、饷高兴呢,只有少半才为即将而来的处置发愁。听说徐云持只带了不到百人的卫队前来,郝永忠心里的石头算是落地了!
一旁的副将很是不解,“依末将看,徐总参谋长前来,必会处分军门,军门怎么还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啊?”
“猴崽子的,你以为老子不怕死啊?再有还怕将这些好东西从嘴里吐出去来呢?如今,督师大人没有亲来,看来是没有动杀心;徐云持只是带了个把人前来,叫你说,这许多的钱财也是这点人手说带走就能带走的?如此一来,你家爷爷我能不高兴吗?”
徐云持到了武冈城下,但见城门大开,几百名身穿玄铁重甲的骑兵在跟前呈雁翅行分列两旁,闪出一杆杏黄色大旗,郝永忠大大咧咧地带着十几员副将、游击催马走了过来。
徐云持一脸严肃地盯着笑嘻嘻的郝永忠,“怎么?侯爷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摆这个阵势是要给本官一个下马威吗?”
“哪能呢?云持远道而来,我这不是列队欢迎,以示隆重吗?”
徐云持不耐烦地打断郝永忠的话,“行了!你一个大老粗,拽什么文?早告诉你,我这是私会,搞出这等动静,不就是想让世人皆知吗?怎么,以为我一介书生还会当场格杀你不成?”
郝永忠被徐云持抢白得面红耳赤,也不好发作,干笑了几声,伸手请徐云持进城。别看徐云持一见郝永忠,态度强硬,这不过是强装出来的,只为了试探郝永忠对明磊的忠心到底还剩下多少,实则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儿了。只是见到有名的刺头郝永忠柔顺地将自己的不逊都生受了,并且下榻的只是武冈知府衙门,这颗提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徐云持跟着明磊在武冈城盘桓过几日,知道这里首屈一指的是原本刘承胤的宅子,整整占去两条大街,连正门前摆放的都是少见的六尺多高的墨玉色石狮。后来陈友龙杀了刘承胤的全家,那宅子便换做姓陈了。
跟着郝永忠来到知府衙门后堂清幽的书房落座,见各色书籍和原有的公文都胡乱地堆在地上,书案上七八册账本却是打开着,徐云持不觉又出言讥讽道:“怎么?是不是银子多得数都数不完了,转性要当帐房先生了?”
“看您说的!哪能啊?”郝永忠还是陪着笑,一点都不动气。
徐云持点点头,“虽说你抢了陈友龙的队伍、粮饷,看来并没有袭扰陈友龙的家眷,总算没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而且,没有搬进万岁的行宫,也算是恪守人臣之道,难得啊!”
郝永忠见徐云持的话锋变软,赶紧抢着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讲了出来,还作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真是被何腾蛟给迷惑了。但徐云持就势提到了什么军士啊,粮饷啊,这些敏感的问题,郝永忠都滴水不漏地给挡了回去。要是明磊亲来,就能看见郝永忠的真正嘴脸,哪里有无产阶级的质朴啊,活脱脱的一副流氓无赖相!
当听到明磊决心处决何腾蛟时,郝永忠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子,要是何腾蛟真的遭诛,自己又该当何罪呢,不禁头上冒了汗。
徐云持看得真真的,就算郝永忠还是有些留恋明磊的,但除非将全身的骨头抽出来好好涮涮,否则早晚还是毁在这副脾气秉性上。但此时,只能好言宽慰了。
“侯爷,您也清楚朝廷对您的态度。现在何腾蛟既然会被处死,怎么能看着你独活?所以,督师的意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您必须先出去躲一躲,过个一年半载的,立下大功再回来,到时候将功补过,也就可以大事话小了。”
郝永忠无奈地点点头,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见他首肯了,徐云持这才将明磊的密信送上,更加和缓地说道:“放心,此去湖北,督师的人还会时刻与你联系的。粮饷、兵器有什么短缺,只管开口,一定会尽力满足你的。督师还特别交待:军门不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管走多远,家里还是惦记你的。”
于是,在郝永忠从武冈撤军的第三天,明磊带着全军杀了回来。留下陈友龙和家人团聚,并带着他仅剩的五千兵马在武冈休整不提,明磊和徐云持领着第九旅日夜兼程赶回了永州。
何腾蛟围攻永州的中军设在离城五十里外的李家集,这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座落在湘江边扼守官道的半山丘陵上,全村人半是打鱼、半是种粮为生,由于交通便利,是方圆百里隔月赶集的所在,日子还算殷实。但如今战事一起,为了躲避兵灾,这里的百姓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何腾蛟一身鲜亮的一品官服,耷拉着脸立在官道边,胡一青、赵印选早早地赶来,特意都是一身溅着血点的半旧铠甲,立在何腾蛟身后,等着督师周明磊的到来。
远远地,就见几十个骑兵举着各色大旗催着坐下的战马飞奔而来,在何腾蛟等人的跟前才勒住坐骑,一声不响地分立在大道的两旁。大旗被远处吹来的江风激荡着,呼呼作响。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中军打着明磊的帅旗出现了。
但明磊这些手下的动作太奇怪了,本来自己五千亲卫就分布在李家集左右几里以内,但这个第九旅怎么象两股洪流似的从两边将这个小村子包围了起来,想对老夫下手?除去老夫的亲兵,胡、赵的大军相距也不过十里,就不怕腹背受敌了?
何腾蛟觉得不对,狐疑地回头看看胡一青、赵印选。两个人一脸的平静,但哪里敢看自己,目光一有接触就纷纷将头扭开了。
此时,明磊在张天佑等几十员战将的簇拥下出现在何腾蛟等人的近前,何腾蛟大惊,怎么胡一青、赵印选的几员心腹大将都到了明磊的身后?老东西知道不好,但徒自给自己打气,还依着礼数躬身给明磊见礼。
明磊面无表情地将手一摆,领着众人直奔何腾蛟的居所,村子里最好的建筑—关帝庙。
在大堂居中落了座,明磊冷眼看了看右首站立的何腾蛟,一拱手,“何老大人!郝永忠攻击武冈,招认是你的主使,可有此事啊?”
“断无此事!”
“真的?”明磊向一旁的徐云持递了个眼色,徐云持将郝永忠的认罪状掏了出来。
何腾蛟看了郝永忠的认罪状,双手只是略微哆嗦了一下,抬眼看了一眼明磊,“督师大人,一面之辞,岂可相信?”
“一面之词?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敢指天发誓,没有此事吗?”
“当然!”
看着徒自嘴硬的何腾蛟,明磊笑了,一旁的徐云持痛惜地一皱眉,天作孽犹可挽,人作孽不可活啊!何腾蛟睁眼说瞎话,自己也救不了他了!
明磊嘿嘿笑着,对着张天佑一点手,张天佑立时跑了出去,片刻的功夫,何腾蛟亲军左营的参将郭瑞、中军游击王恕被捆得象粽子似的给押了上来。两个人跪在堂上,看了一眼何腾蛟也不说话,都呜呜地哭开了。
何腾蛟的双腿开始打颤了,这个王恕就是当时自己派去宴请郝永忠的使者,而郭瑞被捉,那自己有着三千骑兵的精锐左营不就意味着全局覆没了。但很快,何腾蛟就从惊慌中冷静下来,狠狠地盯着明磊道:“督师真是处心积虑啊!”说着,又扫了一眼下胡一青和赵印选,“不用说,这两个自打永历元年,赣州兵败就来投我的属下,现在也视督师大人马首是瞻了?”
见胡、赵二人面露愧色,何腾蛟一扬下巴,“周璞麟,你不过总督几个省的军务罢了,是不是也想学袁崇焕?可惜啊!连尚方宝剑都没有,用不用老夫将皇上亲赐的天子剑借尔一用啊?”
听了何腾蛟挑衅的言语,明磊也不动气,反而满脸笑容地说:“大丈夫死则死尔!还说这些无聊的话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噎得何腾蛟不言语了。“督师大人!”左首的赵印选突然怯生生地开口了,“何腾蛟乃朝廷一品大员,按律当有天子明诏才可被戳。何腾蛟御下不力,频起内讧,实属国法所不容!是不是……”见明磊笑容没变,又结结巴巴地接着说:“何不奏明圣上,也好消除朝廷的疑心,堵住因杀何腾蛟而起的非议啊!”
“就是!”胡一青也小心地插话了,“他何腾蛟目中无督师大人,公报私仇,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能容他?请旨杀他,岂不更名正言顺了?”
明磊摆摆手,“不必!我意已绝,何需他人的首肯?”
“汝敢如此行事?”何腾蛟盯着明磊问道。
“就做了,有何不可?不过……”明磊话锋一转,“何大人督师多年,也算有些功劳。我会奏明天子,说何大人是为国尽忠而死的,弄得好还会被追封王爵呢?”
说着,将一份明黄色封面的折本扔了下来。何腾蛟赶紧弯腰捡起,展开一看,是给事中金堡代永历写的诏书:“闯贼郝永忠本我寇仇,暂归绦索,未尝与虏一战,而震惊乘舆,戕贼内地,顷且残武冈,逐勋镇矣。陈友龙反正之后,有力恢宝(庆)武(冈)之功,而永忠遍布流言,谓勋辅何腾蛟令其报仇,欲以离义士之心,败勋辅之望。今已叛逃,着削其官,声其罪,使天下知其为国法所不赦!”
何腾蛟当即面如土色,知道明磊保全自己名声的话不是虚言,看来自己是不死也得死了。他哀怨地环顾四周,胡一青、赵印选面有不忍之色,但哪里还敢张嘴啊!
何腾蛟定定地看着明磊,充满了无比地怨恨,谁知明磊竟面不改色,悠然道:“请何大人放心,阁下不是毛文龙,在下也不是袁崇焕。更何况,在下不信神、不畏鬼,更不怕什么夜半敲门!所以!”明磊特意顿了一下,堆满了微笑,“还是请何大人一路走好啊!”
何腾蛟知道事无挽回,反倒镇静下来,索性向明磊一抱拳,“事以至此,从云(何腾蛟的字)无话可说,请容从云准备准备再行上路吧!但不知那郝永忠身在何处,督师对他的处罚可只字未提啊?”
一句话正中明磊的痛处,徒自嘴硬道:“本府院的提骑晚到了一步,郝永忠畏罪潜逃,远遁湖北去了!”
何腾蛟指着明磊,将脸转向众人道:“你们听听,说得多么的冠冕堂皇。还是老夫代你实说了吧!郝永忠收服陈友龙的降卒,兵马扩充到三万,督师大人现下所带才有多少人马,实是奈何不了人家啊!
我手下兵将不少,可惜,为官多年反倒不如一个匪寇,被手下出卖了徒还不知!否则,怎会有杀身之祸?”说着,刀子一样的目光落在胡一青、赵印选身上,久久不曾挪开。
接着狠狠地冲他俩呸的一声,“什么国法军纪,老友旧交,这世道还真应了有兵就是草头王的俗话!真是不欺老夫啊!”
一句话,说得胡一青、赵印选浑身都不自在。见何腾蛟越说越来劲了,明磊的脑子里不禁飘出了,“人在江湖漂,谁人不挨刀啊!”的俗语,赶紧打断自己的思路,厉声喝道:“何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不服气的?要是比起当年的督师何大人之所作所为,璞麟我自认可称白璧无瑕了!”
何腾蛟斜眼鄙夷地看着明磊,但心里却是惊疑不定,索性紧闭双唇,没敢答话。
就听明磊又说道:“怎么?想是何老大人年岁大了,记不起来了,可要璞麟提醒一二啊?”
欺人太甚!何腾蛟终于忍不住,回嘴道:“听璞麟之言,老夫还做过什么比大人擅杀朝廷重臣更大逆不道的事了?”
明磊点点头,“正是!我为督师,不过代天子杀个挑唆内讧的手下总督而已,尚还占个礼字!何大人为督师时,赣州危及,隆武爷都御驾亲征了,老大人却严令郝永忠领着大军在攸县迟迟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赣州失守,帝、后双双惨死在李成栋之手!
璞麟驽钝,尚知道在两军阵前殊死一搏,斩杀李成栋为先帝报仇;而您这位南阳旧臣对得起对您有知遇之恩的先帝隆武爷吗?”
明代历来最讲究三纲五常,明磊的话,句句诛心,让人觉得这个何腾蛟分明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臣相仿。别说何腾蛟直吓得气焰全无,就是胡一青、赵印选,一想到自己也参与了赣州血战,不觉双肩后拢,将胸膛又向前挺了挺,看何腾蛟的眼光也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明磊再接再厉,继续说道:“我劝何大人最好想想说辞,否则到了九泉之下面见先帝隆武,被他当面问及‘如何你这南阳旧部,号称十三镇兵马,却眼睁睁地看着孤家兵败被杀,到底是何居心!’时,也好能从容应对啊!”
说着,明磊的声调越发的阴狠,“就算世人当你是个东西,可你我心知肚明,隆武先帝的死全拜君所赐!你这个不忠不义之徒,就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
何腾蛟彻底被打垮了,面红耳赤,蔫头耷拉脑,缓缓地转过身子,一步一挪地独自走向自己的寝室了。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何腾蛟方巾便服,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呆坐在东侧的卧室。见到推门进来,满脸尴尬的胡一青,何腾蛟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痛心道:“三年督师,心血呕尽,而落得今日这样的地步,难道真是天意如此吗?”
“吉日苦短。还请老大人保重啊!”
看着跪下来问安的胡一青,何腾蛟从牙缝里哼了一声,径直从他的面前走了出去。来到正堂,明磊也微微离座示意。何腾蛟将头扬起看着房梁,平静地说:“烦劳璞麟,为我取一壶湘水来如何?饮了也好上路。”
明磊立即命人飞奔江边舀来一碗湘江水奉上,何腾蛟接过,高高举过头顶,向南郑重地跪下,流泪道:‘这江水自兴安流来,闻着都还有我皇的贵气。用我皇家之水洗净肠胃,死也瞑目了!”
饮过江水,何腾蛟一把将碗狠狠地摔下,当啷一声顿时摔得粉碎,众人都是一惊。就见何腾蛟紧接着双掌重重地拍在地上,大呼“可惜!”一时碎碗片都弹了起来。
明磊吓了一跳,见何腾蛟的双掌已经拍碎了,只好硬起心肠吩咐道:“何大人手不能提了,来人,送何大人上路!”
一盏茶的功夫,四个执刑的亲兵捧着一面汗巾回来复命,“何大人已经自缢于湘水大埠桥边。这是大人死前写下的,说愧对先帝,在督师面前再不敢提为国尽忠几字,但还请督师看在多年与清兵鏖战的份上,将此帕务必交给今上!”
明磊接过雪白的汗巾细看,见是何腾蛟用断手食指歪歪扭扭写成的血书:
天乎人事苦难留,眉锁湘江水不流。
炼石有心嗟一木,凌云无计慰三洲。
河山赤地风悲角,社稷怀人雨溢秋。
尽瘁未能时已逝,年年鹃血染宗周。
其后,明磊将何腾蛟战死永州城下的奏章和一道附着何腾蛟血书的密折递回了桂林。朱由榔闻讯,痛哭,勃然大骂道“此子安敢杀我股肱,以为朕是唐哀帝吗?”大太监王坤吓得跪下来一把抱住永历的双腿,“我的万岁爷啊,此间耳目众多,万万不可如此啊!咱们唐哀帝不可学,后梁武帝可是现成的老师啊!”于是,进言后梁武帝朱温从容逮杀大将朱珍的典故。
好说歹说,永历帝朱由榔算是万般无奈地忍下这口气,传旨文武百官望祭,并令三军缟素,满城皆哭,声闻数里。遂追赠何腾蛟为‘中湘王‘,谥号文烈,设灵位于肇庆天马寺,并授其子何文瑞佥都御史,袭定兴侯。
后来,何腾蛟的侄子何起文前往永州城外扶榇归里,安葬于黎平县治西门外之西佛崖。继后,几经修建,命名为‘明谥中湘王何腾蛟陵园‘,不明真相的乡人甚至题下褒奖的对联曰:
大埠桥边,万古芳名同日月;
西佛崖上,一抔黄土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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