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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歌却寂寂(1 / 1)

星光一般的灯火之下,大河两岸几乎人人都可以看见,白衣男子脚踏飞剑越河而过,落在港口一边的那艘三层楼船上。

人群中忽又响起高声惊呼:“剑仙!”

聂书寒对凡人们的膜拜早就习以为常,他停在苏奚云身前三尺处,脚下飞剑划过优美弧度,归入他背后剑鞘之中。

四目相视,一个深沉隐忍,一个轻嘲暗讽。

“你今日多杀一人,日后天劫都会相报。”良久,聂书寒缓缓开口,语调低沉,带着一种充满了力量的方直,“奚云,不要再杀人了!”

他一言一行都充斥着强烈的力量感,令人不自觉便要遵守。然而苏奚云只是一笑:“你管得住我今日,却未见能管得住我明日,你便是管得住我明日,又能管住我一世不成?”

聂书寒沉默不语,只是淡淡注视着眼前人,显然,就像他不能动摇苏奚云一般,苏奚云也同样不能动摇他。

两人默默相对,又过片刻,苏奚云忽然轻抬素手,当空虚拂。

然后,她从虚无之中一点一点拉出了一座色如星空般深墨深墨的五角石台。

这石台不过巴掌大小,墨色的主体上透着无数奇异难辨的暗金色纹路,令人一眼瞧去便觉炫目夺神。

苏奚云烟目轻横:“哝,瞧瞧这个,像不像是传说中的仙缘台?”

聂书寒眸光微聚,八风不动的神情中亦显出了几分凝重。他仍未言语,可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在苏奚云眼里,却已经是与给出了答案无异。

黑衣女子便又将这雪白的手掌往前递了递,轻笑:“聂郎,你想要吗?”

聂书寒却仿佛是被什么蛰了一般,倏然连退数步。

他终是苦笑道:“如果当真是仙缘台,说不得我还是要带回三清宫的。奚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苏奚云顿时掩唇,止不住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珠玉四散,花枝乱颤,笑到尽时忽然一扬玉臂。

她手中的墨色石台竟在这呼吸间被她突兀地脱手掷出!

聂书寒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拦,苏奚云却并手一指,她足下红绸立时有如灵蛇般弹起,在她法诀指引下一穿一裹,便向着聂书寒紧紧覆来。

这一下暴起发难,看似仓促,却是苏奚云的成名绝招,唤作红线结。举凡被缠上,便似遭遇了命中红线,纵使能被剪断,也必将伤神又伤魂。

聂书寒不敢怠慢,手上剑诀一指,背后灵剑出鞘。他手握灵剑,只做守剑势。

然而只是这一耽误,被苏奚云脱手掷出的仙缘台就已经越过聂书寒,划过运河上数不清的船只,在半空中拖着一道长弧,斜斜投入了河岸一边影影重重的密集民居当中!

苏奚云竟然脱手就将这一件曾被无数人争夺的宝物给扔了!

“聂郎……”她犹自笑得畅快,语声却低低柔柔,宛如情人密语,透着一股子柔肠百转的诱惑,“这下好啦,仙宝落入凡尘中,这般不知了去向,咱们谁也别想要啦!”

聂书寒剑势一转,雷霆一震,生生将苏奚云的红线结震开,他人已是腾空飞起,飞剑随即跟至,灵动地落到他脚下,托着他飞向仙缘台的坠落方向。

苏奚云红绸一卷,不依不饶地跟上,口中仍旧不肯放过:“聂郎,仙缘台如是被凡人捡了藏起来,你杀人还是不杀?”

聂书寒道:“世上事,未必只有杀人才能解决问题。”

苏奚云立时轻嗤:“便是不杀人,你若是要从凡人手中取东西,那也改变不了你倚强凌弱,强取豪夺的本质呢!”

聂书寒不语。

“呵……”苏奚云又笑了起来,“偏爱指责我堕入魔道,作恶多端,你们名门正派又好到哪里去?我将仙缘台扔了,若是被人捡到,那便是那人的缘分。他捡了我不要之物,东西自然就归了他,你再去要,那便是抢,是夺。你一面做出大义凛然状告诫我不可为恶,一面自己又打着正义的幌子做出种种强盗事。哦,我知道了,三清宫的老牛鼻子们定是这样教导你的,唔……天材地宝,有缘者得之,有能者居之嘛……”

她尾音袅袅,调儿上扬,听在聂书寒耳中,几乎就是肌肤一阵酥麻。

聂书寒微微皱眉,不好指责她强词夺理,更不好去说她乱用魔魅之术,最后也只得沉默以对。

两人的身影带着仙家灵物的绚丽光华最终落入一片灯火背后,到底是不见了影踪。

便如来时之倏然,去亦无影踪。

许久,一片寂静之中乍然响起长长吐息的声音。

如梦初醒的凡人们这才像是突然从不真实的震撼中挣脱了一般,纷纷议论起来。

笼罩在俞立身上的金色光罩不知何时已经消去,本来倒在他身后的季江缩着身子爬起来,一边终于将俞立扶起,一边小心地喊了一声:“佩晴?”

俞立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半晌才突然“啊”了一声,惊叫道:“那宝贝、那宝贝竟被那妖……那女子得了去,裴太师、裴太师可如何了?”

季江顿时也是惶惶:“这……”

这边惶然的惶然,议论的议论,还有人大着胆子寻韩素说话:“郎君佩剑,不知是哪家子弟?”

说话之人摸约三十来岁年纪,唇上留着两撇修剪得极为整齐的短须,戴着颇为复古的翘脚幞头,开口就唤韩素为郎君,也不知他是之前没有注意到苏奚云点明了韩素为女子的事情,还是因见韩素穿着男装,出于尊重所以仍将韩素当做男子对待。

韩素一直站在船首,虽然因为之前仙人的存在而一直没什么人注意她,可事实上她却是自仙人来到后,整艘船上唯一仍旧站立的凡人。

有人来问,她便道:“长安,韩家。”说得十分干脆,并不隐瞒自己的出身。不过长安韩姓人家不知凡几,她这短短四个字却也并不能指明她究竟是出身于哪一个韩家。

“原来是韩府郎君。”不过萍水相逢,这短须男子自然也不好穷根究底,他脸上带笑道,“某乃京西商人康跃,家中排行第二。今日得见仙人,实是……”

话说一半,他却忽然顿住。

运河西岸一侧灯火阑珊处忽而传出阵阵歌声。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歌声整齐浩大,狂诞放纵,乍一听去,竟似是有数十人在合唱一般。

康跃顿时转过头去,颇有几分闻之惊喜道:“是李太白的诗!”

这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在天宝三年所作,彼时韩素正满天下的寻仙,还不曾去到碧梧山。当时听得这一首《梦游天姥》从长安传出,真是百感交集,既神往之,又惆怅之。

诗仙名满天下,此刻十年光阴倏忽而过,韩素矢志不变,再度听得诗仙名句被人传唱,更觉感喟满怀。

她也向着歌声传来处望去,便见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手挽手肩并肩,唱着歌儿,踏着舞步正从那灯火的阴影间走出,渐渐来到明亮处。

果然是有数十人在合唱!

打眼一看,这些人或衣襟半敞,或步履倾斜,远远瞧去就叫人得知,这群人摸约是结伴夜宴,余兴未艾,于是集体到河边踏歌来了。

大唐虽然实行夜禁,可江都实乃今朝顶尖一流之繁华地,各处大道被封,却禁不住坊间热闹。适才仙人飞来又飞走,河边转眼就来了一群踏歌唱诗之人,叫人骤感突兀之余,也不免有种落入繁华处,难辨梦与真的错觉。

康跃还在感叹:“今日真是奇遇。”

他话音刚一落,那沿河传来的歌声中却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啊——!”

整齐的歌声戛然而止。

船上刚刚才经历过遇仙的众人顿又恍惚向惊叫处看去。

一团混乱中,原本聚在一起手挽手踏歌的人们已是四散分开。中间还有人凄厉地大骂:“王五!你疯了!”这骂人者才刚说了几个字,就又是一声凄厉的痛叫。

人群中有人猛一回头,惊呼:“是张家六郎,六郎快些躲开!”这被称作六郎之人显然就是那个骂人者。

韩素内功深厚,眼力极好,虽是隔得十分之远,可就在这片刻间,她已是将适才变故看得清清楚楚。

人群散开后,清晰显示出最中间被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一个是王五,一个是张六。

王五头戴纱帽,身穿翻领窄袖袍,明灭不定的灯火映照之下,他一张容长的脸青灰如同刚死之人。更为可怕的是,他眼角上吊,原本应该是黑色瞳仁的位置却被大片眼白代替,只有两点缩得几乎只剩下绿豆大小的红色眼瞳竖立在那双眼的最中间,形状诡异骇人。

此时此刻,这个诡异得不像活人的王五左手上正抓着血淋淋一块肉,然后张开了唇色青黑的大口,将那鲜肉一点点塞进嘴里,嚼了几嚼,末了吞掉。

而站在他对面的张六惨白着脸,右手捂着鲜血直渗的左肩,正是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这一幕场景令人不得不联想,刚才被王五抓在手中吞掉的那块鲜肉,是否竟是人肉!

骚动的人群诡异地安静了片刻,然后适才散开的踏歌之人当中豁然跳出一人。这人几个大步走到张六身边,一伸手就将他拽到自己身后,直带着他连退了好几步。连串动作中他都一直紧盯住王五,待见得王五吞下鲜肉后非但不停,反而迈着僵硬的步子直追过来,顿时沉声大喝:“诸位,王五定是中邪了,快与我合力将他擒下!”

他一撩袍角,摆了个架势正要伸拳,韩素就清晰看到,原本被他拉在身后的张六惨白的脸色渐渐转青,漆黑的瞳孔渐渐变红,然后他张开嘴,露出满口尖牙,忽地将头一倾,就往前头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韩素几乎是不假思索,闪电般反手拔剑出鞘,内劲一激,清音剑便已是脱手飞出,向着张六的颈项直射过去!

流水剑法之,悬河泻水!

清亮的剑光犹如一道直从天际倾泻而下的匹练,划破了漆黑夜空,惊起无数灯火摇曳。

船里船外忽然响起一片杂乱尖叫,恰在此时,原本遍布港口的灯火就好似是被什么奇异力量操纵了一般,忽然就一齐熄灭了。

剩余满城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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