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漾沉默了很久,宁十九和凤凰都没去打扰他,因为这两位也在想着各自的事情,谁都没兴趣去开口打破沉默,也没心情去开启愉悦的聊天模式。
就这样,三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语。反正天上始终一团血色凄迷,看不见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所以便也不知光阴几何,今日还是明日。
其他二位是天君,是大妖,硬捱这天壑的侵蚀并无甚大碍,但陆漾毕竟境界不到家,就算他如凤凰口中那般神奇而又神秘,可现在的他无甚特异之处,要在这天壑底下呆着,就必须时时刻刻透支生命,付出极为可怖的代价才行。
但他完全无所谓。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肤色白皙,手指修长,瞧着像是文人雅士保养得当的手掌,而不像一介武夫的粗粝大手。可就是这样的手——与这同出一源的手,握着比神器更加通神的绝代兵戈纵马天下,做着好人坏人,君子魔头,一路行过,一路血流成河。
陆漾叹了一声。宁十九说他现在还没杀过人,可他早在陆家的时候就上过战场,潜入过敌国领土,干掉了不知凡几的敌军士兵。没错,那些兵不算无辜之人,就是在守玉城前被他仓促杀掉的那些蛮族士兵,也绝不全是死无余辜。
陆漾心中泛起奇怪的念头:或许自己,就是为杀戮而生,就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他逃避不了命中注定的杀伐,不管什么样子的他,什么性情的他,什么处境的他,都会在某一刻做出某个决定,而总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会因他的这个决定而丧生。
他想着凤凰记忆中的自己,便是最为温雅俊秀的自己,也会于吟风弄月之余剑挑八方豪杰,博得的美名下依旧有着数以百计的尸骨。那位近乎出尘的人物都要杀得天下惊,而这一世的自己以复仇为名,心中怀着对世间修者满满当当的恶意,外加还有芒刺在背,逼他砺金横槊,磨剑藏锋,前头等着他的不是尸山血海,又会是什么?
“凤凰说什么不知我的真身,可瞧我这凶戾模样,不是杀星下凡又有何来?”
陆漾在心底自嘲了一句,脑中蓦的想起那些记忆中的陆漾所拥有的第一个名字。
“衡。”
“衡”是什么?亦或曰“恒”?还是“横”?再或者,是“珩”?
这是某一个陆漾信口道出的一个字,陆漾只听得字音,未知字形与字义,也不知道其前头是否冠有别的姓氏,也不晓得后头是否还有第二个音节。甚至他都不能确定,这个字究竟是真有特殊的涵义在里面,还是那个陆漾随随便便取的无意义词汇。
所以这个信息几乎无用,深究无益,不如暂时搁下。
然后就是凤凰为他选择的名字。
“漾。”
这个倒是很清楚了,陆漾最先会写的几个字里就包含这个“漾”字。陆彻为他起了这个不算很常见的大名,可让军里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记住了这个字的写法。但缘何起了这么一个名字,陆漾身为小辈,自然不得而知,现在想来,无非便是凤凰暗中插手的结果。
最后,是唯一有着清晰解释的名字。
“法。”
宁十九真名曰“法”,真身为天地法则——或者,是比这不太完整的天地法则更加高端的存在。这个倒和他现在的天劫身份相当搭配:都是约束世人的规范,都对这方天地有着煌煌君威,都有着远超本土生物的能力和权限。
在走马灯一般的观看之中,陆漾已数次看到自己用十九劫斩杀各方敌寇的场景。无论面对何种神器,十九劫都能一剑断之;无论遇到什么术法,十九劫都能一招破之。它的优先度之高,高到了连天地法则都能斩断的地步,凤凰说它的剑鞘碎而成天地法则,陆漾没有一点儿疑惑。而且这也说明了为何这辈子的宁十九不懂法则——古来剑鞘与剑不相容,二者出一源而分泾渭,无甚讶异之处。
陆漾所大为吃惊的,是十九劫和自己的关系。
天劫是世间正确和正义的象征,十九劫对魔头妖邪的杀伤力也远比对正道中人的杀伤力大,这些毋庸置疑。可就是这样以“正”、以“法”标榜的神之器具,却常伴自己这个大凶大恶之徒身边,陪自己搅乱天下局势,斩杀善恶之人,这就显得很诡异了。
倒是这次宁十九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劝你改邪归正”的做法,才稍微有点儿符合他身处正义之营的立场。
然而陆漾相信,若他要宁十九去杀某个无辜之人,他家的天君老爷一开始会百般推辞抗拒,但只要自己咬牙坚持,那么最后,宁十九绝对会举手投降,乖乖地去替自己掠夺人命。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后宁十九的抗拒和推辞定会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不见,最终成为陆漾指哪打哪的忠诚而强大的——最锋锐之剑。
就像凤凰记忆中的那样。
原因……这一次的原因很简单,陆漾能威胁、逼迫、指使宁十九,无非就是利用他们二人的感情和关系——多亏了宁十九喜欢他。
不过在今天之前,陆漾从来都是乐享其成,而从未深入研究过,为何宁十九会如此热切地喜欢自己。
喜欢没有理由?
不,喜欢之后可以没有理由,但喜欢之前,从不认识过渡到认识,再过渡到有好感,接着过渡到喜欢,最后过渡到爱,必定有其理由。
陆漾想不出理由,他也一样想不通,为什么那么那么多次,明显不会有“爱”之一情的十九劫长剑会为那些陆漾们所用。正义的兵器握在一个十足的恶人乃至反人类的魔鬼手中,心甘情愿为其驱使,这简直莫名其妙,甚至大违常识,荒诞而不可理喻。
陆漾一次次想要推翻这个结论,但随着凤凰的记忆一个接一个放出来,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验证这个结论,并最终不太情愿地被迫接受了这个结论。
他在接受之后,希望能给这荒诞之事寻个理由,而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怕也只有对照今世,来一个“本能爱情说”了。
——十九劫喜欢陆漾。就算没有人形,没有繁复的思考能力和感性思维,只单单凭着本能,十九劫这把剑也在疯狂地喜欢着陆漾。
但是,一个天地法则凝成的魂魄,喜欢一个……一个什么东西?
绕来绕去,问题终是又绕了回去——
宁十九到底是什么?陆漾到底是什么?
凤凰看起来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陆漾细细琢磨,发现那只大鸟其实在打机锋,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话,却没有给出一个通俗的、让人能理解并信服的定义。
不,在文绉绉的话语之外,那位还给出了一大堆原始情报。与可以大玩特玩文字游戏的古语不同,那些记忆作为语言回答的补充拓展,其可信度高得很,且直观又真切,没有任何艺术加工。从这个方面来说,陆漾又不能指责容砂给出的答案很敷衍。
他再次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难道是自己的推理技能有些退化了?答案肯定就在那一堆记忆之中,无数个陆漾,肯定没有一个会对凤凰直截了当地报上家门,所以凤凰的答案必然也是他自己观察并推理而来的。既然那只鸟儿能够做到,他陆漾身具中上乃至上上之资,又怎么会解答不出来?
陆漾更用心地去琢磨那些记忆,为了集中精神,他闭上眼睛,屏蔽了外界一切感知。
对他自己而言,他是沉浸于深层的思考位面不能自拔,忙碌而认真地在分析记忆景象;而在宁十九和凤凰眼中看来,陆漾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缓缓合上眼睛,然后就一头栽倒,再不知世事。
“老——咳咳,老魔?”
宁十九一声惊呼出口,发现嗓子依然哑了。也不知是长时间没说话的原因,还是因为心底那猝然狂涌的负面情绪。
他扑过去扶起陆漾,轻轻晃了晃那人的肩,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他又赶紧探了对方的脉搏、呼吸和心跳,得到的信息很显然让他极不满意,也极不舒服。
再转头看向凤凰时,宁十九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发黑。
“我必须上去。”他对容砂道,“你也一起。”
容砂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指指宁十九怀里的陆漾,问道:“这是怎么了?”
“生命力有些衰竭,气血亏虚,心肺失调,估计就是想得太多,挖得太深,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宁十九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在探清了陆漾的身体状况之后,他愤怒的情绪远远大于了焦躁担心的情绪,“一言以蔽之:聪明人的取死之道。”
“刨根究底,孜孜不倦,对过去永远充满着好奇,对未来一直维持着敬畏。”凤凰叹了一声,听着宁十九的语气,他便知陆漾并没有生命危险,于是也抹去忧虑的神色,浅浅笑道,“小十九,你不喜欢他这样?”
宁十九一怔,抱着陆漾起身,哼道:“当然。”
他用下巴点点凤凰,又向上头点了点:“我要送他出去,你也和我一起出去吧。”
容砂公子摇摇头,失笑道:“你道这是哪儿?这可是龙月那家伙费尽心思为我设置的囚笼,进来容易,可想要出去,莫说我不行,就是没被他直接针对的你,怕也不会很容易。”
宁十九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现在才和我说这个,不嫌有些晚了么?”
“啊,抱歉抱歉,还有龙月的事儿,我还没给你们讲解呢,真是对不住。但没关系,不迟,不迟。”
容砂公子一拍脑门,接着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权当赔礼,不待宁十九出言反驳,他已飞快地续道:
“龙月看你们不爽很久了。不同于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你们活动中的我,他只能从野史或传说中得知你们的故事,而那头脾气不好的龙恰巧在年幼时曾是个书呆子,还是个心思细腻的书呆子。他通读了真界全部的史书,发现了历史上一些看起来无甚关联,但其实暗暗相系的人和事……”
“那就是陆漾与他的守护之剑的故事。”凤凰见宁十九开始侧耳倾听,便轻轻翘起唇角,微笑道,“那是令少年龙月毛骨悚然,誓要将故事的续集截断,将故事的主人公消灭,将故事的背景全盘颠覆的诅咒一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