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
蓬莱岛的中枢蓬莱阁!
陆漾虽然不曾修习过法术,却从他老爹那儿学过超一流的凡间武学,轻功自然也相当拿手。但蓬莱毕竟是仙家的地盘,他那功夫搁在这动辄以百里计数的庞大山脉中毫无作用。
于是他便提着一口气,以近乎自残的速度奔向离他最近的疯和尚那儿,揪住四师兄的破烂领口吼道:“带我去蓬莱阁!”
疯和尚吃惊地看他:“你谁啊?”
“你管我是谁!”陆漾死命掐着对方的脖子晃,知道这和尚疯疯癫癫,行事怪异,不吃礼数那一套,倒对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事物颇感兴趣,于是便挤出疯狂的表情来,冷笑道,“老子要去揍蓬莱阁里那老不死的,你带不带我去?”
疯和尚愈发惊异地看他,像是在看某种珍稀生物。好一会儿,突然呛出了剧烈无比的笑声,热气和唾液一同喷溅了陆漾一脸:“去!哈哈哈哈,这么好玩儿的事,怎么不去?”
他轻轻松松地把陆漾甩到自己背上,接着一声长啸,腾空而起:“说走就走,嘿!”
由这疯和尚背着飞行,不过一个钟头时间,陆漾就瞅见了天赐峰峰顶那碧瓦金甍的蓬莱阁,同时也感受到了阁中的一股浩渺无边的磅礴气息。比之雄奇瑰丽的阁子,那股气息更能令人感受到煌煌天神般的威压,几乎使人便要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诺诺臣服。
陆漾心中一凛,知道此时不比修为大成的上一世,面对如此人物,自己必须得先收敛锋芒才行。
在蓬莱阁三百丈之外禁止飞行,疯和尚便把陆漾放了下来。
陆漾目光所及之处,果见九百道阁外石阶下跪着一个青衣之人,依稀便是云棠的模样。他抿了抿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云棠为什么要在这儿跪一个晚上。
蓬莱阁里住着蓬莱岛上资历最老的老祖,也就是那个一手改变了蓬莱地貌的御朱天君。他是岛上唯一一个拥有洗髓培元丹的人,云棠想为陆漾讨上一枚丹药,肯定得跑来这儿伏乞请愿。
但陆漾没料到云棠会这么急不可耐地在第一天夜里就付诸了行动,更没料到天君老祖竟然把云棠晾在外面一整夜,而没有召见他!
“这鸟道士,还是一般无二的喜欢作践别人!”
陆漾压制住心里的杀气,只聊以自/慰地暗骂了一句,便敛眉凝神,慎之又慎地踏出了三百丈距离的第一步。
蓬莱阁作为蓬莱的中枢,天君驻地之所,当然不是随便何人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空气中飘渺无踪的神意攻伐暂且不论,就是那因大能久居此地而引起的灵气凝华,就足够陆漾好好地喝上一壶了。
他吸了第一口气,第二口就憋着死活吸不上来。空气几乎凝成了浓稠的液体状,陆漾提脚前行,艰难跋涉,仅仅三两步就已经涨红了脸,不得不弯腰屈膝,痛苦地张大嘴巴。
疯和尚在他背后嘻嘻地笑,既不跨过那百丈之界,也不对陆漾帮上一帮,纯属看热闹来了。
而云棠远在前方三百丈之外,平日里他的神识足以察觉到身后陆漾的动静,但此时他被天君的神意和灵海压着,只是跪在那儿就已用了全力,哪里还有闲心去观察周围?
没人可救自己,当然,自己也不需别人来救……
陆漾垂着头喘了一会儿,无声扯出一个冷笑,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颤抖着用右手尾指在左手手心划过,划出了一道不深但是很长的口子。
鲜血与在他体内憋着出不来的灵气顿时狂涌而出。陆漾脸色一白,呼吸却是一畅,身体也轻轻松松地重新直立了起来。
他还没有打通经脉,体内一丝灵气也无,空荡荡一片,此刻正好就成了一个毫无阻碍的通道。他吸进来的那些灵气在他体内转了几圈儿,找不到任何能够停留凭依的地方,只好又沿着他的伤口被新吸进来的灵气“挤”回到空气中——这就形成了一个天地与个人的完满周天,也就让陆漾赢得了一线喘息的余地。
当然,这法子对陆漾自身的伤害也大得很,他到底还是肉体凡胎,经不住如此浓稠锋锐的灵气进进出出,逡巡徘徊。又走了十来步,他就猛的咳嗽一声,呛出了一嘴的血腥味道。
三百丈。
陆漾上一世走这三百丈,青衣负手,笑意悠然,花了最多不过五息功夫。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他这时候再看这三百丈,居然看出了三百里的感觉。
三百里又如何?
云棠为他跪了一夜!
陆漾看着道路尽头那个青衣的人影,眼前恍惚浮现出了万亩棠林掩映下的某座孤坟。二者皆是一般的孤寂和脆弱,却也是一般的坚韧和倔强。
陆漾又划了第二道口子,让灵气宣泄得更快一些,在自己的体内停留得更短一些,造成的伤害更小一些。
又十步。
他捋起袖子,划了第三道伤口。
等到了云棠身后的十丈之内,陆漾的整个左臂都已经染透了血色,白骨暴露于空气之中,红白交映,触目惊心。
云棠这次终于听到了动静,忙转回头,一见陆漾这副凄惨的样子,顿时大惊失色,挣扎着想站起来:“漾儿——?!”
“你别动。”陆漾又向前蹒跚了一步,而声音却没像身体那么颤抖,平稳冷漠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你别动。我过去你那边。”
“……”云棠急得眼圈儿都红了,继续跪也不是,起身去扶陆漾也不是,一时竟手足无措,无可奈何。他只能慢慢地抬起手,等陆漾蹒跚着来到他身边跪倒时,温柔地抚摸上他的脑袋,轻轻怨道,“你这是何苦?”
“与师尊共苦。”
陆漾艰难地对云棠笑笑,问他:“师尊可是讨那什么仙丹来了?”
“嗯……”云棠低声苦笑着,脸色有些难看,“师父无能……”
陆漾又笑了笑,制止了云棠想为自己疗伤的举动,提起一口气,朗声道:“师尊知道我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劝我回去吗?”云棠摇头道,“老祖宗不是无情之人,我再和他多求一会儿,他一定……”
“我来,也是为了讨一枚仙丹!”陆漾高声打断了云棠的话,昂起头叫道,“老祖宗,我是你一个刚进门的后辈子弟,连你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手里有我师尊想要的东西,对不对?你出来,我要和你打一架,你输了,就乖乖把我师尊要的东西双手奉上;我输了,随便给你磕几个头赔罪都行!”
云棠这下更是面如土色,慌忙来掩陆漾的口,小声说着什么“大逆不道”、“胆大包天”、“你这崽子要气死我”之类无奈之言,拼命想着等会儿掌刑法的三师妹来了,自己究竟该怎么护住这个放肆的徒儿……
结果他没有等到刑堂的老三,竟等到了求了一夜也未见回音的老祖宗。
“云棠,这就是你新收的那个徒儿?”御朱天君弄了个投影出来,在云棠二人面前的石阶上缓步而下。其一身道袍迥异于寻常道家衣服的清冷出尘,金红的云纹尽显雍容,束腰的宫绦更是如丝如缕,华贵无方,而他手里的拂尘——那万根银丝流光溢彩,一看就是最高等的货色,不像是道家器物,倒更像是精致的观赏用具。他缓缓开口,语气慈蔼,音色低沉,威严中自带笑意,“黄口小儿,倒是有趣。”
云棠赶紧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恭谨道:“回七师叔祖的话,这位正是云棠收的弟子,凡间陆家的陆漾。方才他一时口出狂言,还请师叔祖……”
云棠是蓬莱断代后的新三代弟子,而御朱天君则是第一代,两人之间正好隔了一辈,是师叔祖和侄孙的关系。
在外头,蓬莱岛的人习惯性把御朱天君唤作老祖宗,但是在正规场合——比如和这位祖宗面对面的时候——还得规规矩矩按辈分称呼。
御朱天君“嗯”了一声,截断了云棠的话,转而对陆漾笑道:“听说你的真身是来自绿林的妖怪?”
真身……还有假身么?
陆漾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里对云棠如此轻易地就把自己卖了而忿忿不平。但他随即又醒悟过来,知道云棠本就是个不会骗人的正人君子,而且,他大概打算以这个理由向御朱天君讨要洗髓培元丹来着……
这是什么破理由!
听云棠这么一说,御朱天君本来就是想给,也会因为受益的是个异族妖怪而拒绝的吧?!
想到此处,陆漾瞥了一眼自己的师尊,正巧看到云棠也满怀忧虑地看着自己。他心口一热,满腔的埋怨刹那间变成了对云棠性格的赞美:
师尊是好人,所以才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然而,陆漾很明白自己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神通广大的御朱天君,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这种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得等他有了自立的资本之后才能肆无忌惮地说出口,现在要想如当年那般喜怒随心,予取予夺,则必然得先如当年那般实力强横才行。
没有实力,请先低头。
陆漾便垂下眼帘,低低应了一声:“是。”
御朱天君很感兴趣地追问道:“不知是什么妖怪?又是怎么渡过天壑,跑到红尘境来的?”
陆漾微微勾起了嘴角。
欲要成事,必先抬首。
他慢慢抬起脑袋,继而艰难起身,摇摇欲坠地立在御朱天君身前一丈之外,半边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却兀自笑道:“和我打一架,赢了就告诉你。”
云棠没想到他抽风抽得如此严重,居然认真地和老祖宗讨价还价起来……他伸出手,想把陆漾逼着重新跪下去,想了想,却又叹口气,竟跟着陆漾也微笑起来。
御朱天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师徒俩一起发疯,微一停顿,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