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不分叉的坚硬古树高耸入云,不见冠盖。那是五千年后早已灭绝的君子树。
陆漾躺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头顶那棵很是熟悉的君子树。饶是他见惯了种种诡谲情况,一时也搞不太懂发生了什么。
因为,他起不来了。
他的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左臂骨断成了七八截,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绞痛,喉咙口不住地往外冒血腥气。这种情况莫说他起不来,再过一会儿直接死掉都毫不令人吃惊。
多少年没有受过伤了?陆漾闭着眼睛想了想,得出了确切的答案:八百七十二年三个月零十九天。他上一次受伤,还是在第十五次天劫的时候。那时他的仇敌一窝蜂找上门来,顶着天劫和他对轰,成功地让他吐了一地的血。
渡劫灭敌之后,他便踏海出行,独自流浪七七四十九天,悟道于日出之刻,凝道心曰“非存”,再也没有让身体受过一点儿损伤。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还想转运一下灵气,看看伤势究竟如何,忽的闷哼一声,鲜血溢出唇角,眼前一片漆黑。
然后他就听到身边有人说:“好惨!”
陆漾眉梢一跳。以他通透无瑕的道境,居然一直等到别人开口才发觉其存在,出现这等事儿,要么是对面来了一个恐怖到逆天的对手,要么,就是他失去了他的道境。
前者还好,陆漾连老天都敢算计,自己本身就是个逆天的存在,自然不惧别的什么高手敌人;但是要是后一种可能,陆漾可就要大大地头疼了……
他努力弯曲手指,抓了抓身下的草地,触感麻木,脑海内根本浮现不出来草的样子。
神识竟然也没了!陆漾苦笑一声,心乱如麻——而心情纷乱的感觉,他同样很久都没有过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来着?记得是他举着月骨箭,戳向自己喉咙的时候……
等一等!
陆漾惊得差点坐起来,当然,剧痛的脊椎骨和内脏让他依旧瘫倒在地上,只是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浑身僵硬。
他不是自杀了吗?
他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并且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所以无牵无挂地自杀了吗?
这里难道是死后的幽冥?不,不对,他的自杀可不只是针对肉体的杀戮,在月骨箭穿透咽喉的那一瞬间,他应该魂飞魄散,消弭于真界,永世不入轮回才对,哪里去得了幽冥?
一时间,他想得脑袋都大了两圈,又是困惑,又是焦躁,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等到他眼前漆黑褪去,勉强可以视物的时候,他已经凭着顶尖的定力,重新稳住了心神。
有人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慢慢说道:“你就是真界第一人?”
那人眉眼深刻,黑衣清冷,脸上的神情就像是陆漾欠了他五千万,所谓凶神恶煞是也。陆漾稍微估计了一下,发现对方最多只有五尺高。
侏儒?矮人?精怪?未知生物?还是某种长不高的妖怪?
那人对陆漾审视的目光视若无睹,在他身边缓缓踱着步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蹲到陆漾脑袋前,拨开了陆漾的头发,有些讶异:“哟,长得倒是俊秀。”
陆漾动弹不得,只舔去嘴边的血丝,平静道:“你是谁?”
那人手掌抵着陆漾的额头,给他渡了几丝至精至纯的灵气过来:“我叫宁十九。”
灵气入体,犹如旱天逢甘霖,饥狼遇鲜肉,陆漾受损的内脏和骨头飞快地吞食着那些灵气,用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自身。陆漾精神为之一振,却嘿然一笑,推开了对方的手。
宁十九不悦:“大补的东西,做什么拒绝?”
陆漾撑起身子,神色淡淡:“已死之身,救之何益。”
“你这不活得好好的么。”宁十九拍了拍他的头,“别拽文字,我听不懂。”
“放肆!”陆漾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森然——几千年来,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拍他陆大魔头的脑袋!
然后他盯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怔住了。
这个小小的、柔软的手掌,是谁的?
宁十九并不生气,只是甩开他,也坐倒在地上,目光依然是居高临下的角度。陆漾恍然一惊,忙低头检视自身,嘴角不由自主地漏出了呻/吟般的叹息。
他身上穿着黑底滚白边的军队制服,领口绣着方正敦厚的“陆”字,右边袖口纹有三朵靛色鸢尾。虽然衣裳整体残缺不堪,几近破布,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他非常熟悉、且曾穿过不少时日的陆家将军军服。
他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估了一下腰部到脚踝的长短,回头一瞅君子树,几乎立刻就瞥到了树干上的无数道细微刀痕。他面色微变,问宁十九:“现在是什么时候?”
“照神二二八年。”
“照神。”陆漾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目光复杂,“三千年前,就已经不是照神纪年了。”
照神二二八年,那时候他才不过十一二岁,初入斑斓林海捕杀通天蟒,功成之后却遭遇山魈,一路且战且逃,逃到普慈山上时,几乎重伤濒死。
身上的衣服是那时候的衣服,背后的古树是那时候的古树,弱小的身躯是那时候的身躯……莫非……
他心中若有所悟,斜斜望着对面坐着的那个黑衣少年。没错,那人身量未足,既不是种族原因,也不是疾病所致,只是因为他不过是个稚嫩少年罢了:“你说,你叫宁十九?”
“是。”
“你知某是真界第一人?”
“对。”
“这半死不活的残躯,哪里像是真界第一人了?”
“现在自然不是,但是将来会是,或者说,过去曾是。”
陆漾心念电转,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宁十九?”
宁十九很耐心地回答:“没错。”
“陆某死前,恰在渡第十九次天劫。”陆漾细细地咬着每个字音,“十九十九,都是十九,巧合么?”
宁十九撇撇嘴:“不晓得,也许是吧。”
“……啧!”陆漾也不想再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发问,“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宁十九盘膝而坐,用手支着下巴,用不明意味的目光死死盯着陆漾:“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你应该记得,天道入轮回,代你抹杀死灵,然后你便自杀殉道——”
他顿了顿,很费力地继续开口,似乎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让他也很是不解:“你自杀的时候,极峰的时空宇宙突然紊乱,狂暴得连天道都掌控不了。就在那一瞬间,你不见了,又出现了。”
“在奚神九二五年的真界不见了,在照神二二八年的真界出现了。”
陆漾心下不耐,口气粗暴地问道:“老子要贼老天杀的那些人呢?”
“彻底消失,整个真界已再没有了他们存在的气息。”宁十九突然出手,扼住了陆漾的脖子,“天道统领真界万物,煌煌生威,不可亵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陆漾先是一怔,接着便是一哂。他完好的右手趁势搭在了宁十九的手腕上,蛇一般沿着对方的手臂向前游走,刹那之间,骨骼崩坏的声音喀嘣喀嘣响起,令人牙酸。
宁十九遽然色变,收手后退,再摸摸自己的手臂。臂骨已被陆漾用诡谲的手法折断成了数不清的碎片,偏生胳膊上的血肉完好无损,丝毫瞧不出异常。他倒抽一口冷气:“现在你还不会法术吧?怎么做到的?”
陆漾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哼了一声:“陆某以武功发家,贼老天,你莫说你不晓得。”
“武功……哈,能伤害到我的武功?!”宁十九一抖伤臂,断骨瞬间恢复如初。他摇摇头,不理睬陆漾的戏言,说,“我不是天道。”
“那你是谁?”
“宁十九。”
“来陆某身边,有何指教?”
“劝你改邪归正。”
“……”
陆漾维持着摸脖子的姿势,呆愣了半天,哑然失笑:“你说什么?”
宁十九突然发起脾气来,大声说道:“劝你改邪归正!”
他猛的欺近陆漾身边,先是用神识束缚住陆漾的身体,让他一动不能动,再大力敲了敲陆漾的肩膀,卸了他的肩关节,最后一指点过陆漾的额头,将纯粹的生命精气输送到陆漾的四肢百骸,助他疗伤养身。
陆漾全然反抗不得。如果是五千年之后的他,不,哪怕是一千年之后的他,都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宁十九放翻在地,连眨眼的时间都用不了。但是现在他的肉身不过十二岁,神识不在,道境全失,只能沦为板上鱼肉,任由宁十九肆意欺辱。
好在宁十九面相虽坏,口吻虽严,倒没有真的欺辱他。
陆漾被神识弦线绑着,仰躺在地上,问宁十九:“何不杀了我?”
宁十九阴沉着一张脸,不愉道:“其实在你醒之前,我已经杀过你三次了。”
陆漾:“……”
宁十九开始唠唠叨叨地解释:“十八次血煞天劫都拿你无可奈何,你自杀还会引起时空紊乱,真界法则崩溃,实在是死不得的怪物。不过我还是不甘心,难得你法力低微,毫不设防,便接连杀了你三次,结果……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挑起眉毛,信誓旦旦地说道:“我至少要比现在这样子高三尺。”
“杀我一次,就变矮一尺?”陆漾忍不住要笑。
宁十九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道:“不是变矮,是变小。其实变小也没什么,只是法力也会随之衰弱,再试下去,你还没死,我就得先行身死道消了。”
“为什么?”
“鬼知道。”
“我又为何求死而不可得?”
“因为天道喜欢你!”
“……”
这种讽刺的话谁也不会信。陆漾沉吟片刻,放弃了寻求原因,转而说起了结果:“这就意味着,陆某活着已成定局,你——或者说你背后的天道,唯一能改变的便是陆某的活法。”
宁十九点点头:“没错。你之所以逆天而行,无非要威胁天道,然后借助天道之手除去仇家。如今大仇得报,死人的亡灵都让你翻出来毁了,重新活过,便再没了为邪为魔的必要性。”
“而陆某的不世之才若用于行走正道,必于天有大益。”
“嗯,天纵之资,天选之人,你本就是这方天地钟爱的对象,把你的超然力量用于造福世间,才是你应该选择的路。”
“那样的话,我便不会再被天劫五次三番轰击,天道便没了叛逆反抗之人,真界更是多了一位心慈向善的大宗师。所谓十全十美,皆大欢喜,不外如是。”
“你不是很明白吗?”宁十九舒了一口气,严厉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其实还不止这些,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走正途,必会顺风顺水,奇遇不断,什么法宝秘籍药材……”
陆漾蓦然放声长笑。
笑完,他微微眯起双眼,看着万里长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恕陆某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