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赶到咖啡店时,黄裳已经跟人干完架。那件小山羊买给他的咖啡色西装的领口上一滩咖啡的污责,新留的头发也如一团乱麻般纷披在脸上。他的那架檀香木吉他砸在水磨石地上,吉他肚子裂开一条缝,显然是给人使力摔下的。黄裳铁青着脸,面部肌肉因为紧张而耸动着,一股一股的。白诗纯躺倒在地,一条白纱裙上也染上了咖啡的汁水,她把双手捂着脸哽咽,长发蓬乱的盖住她的脸。小山羊抚着她的肩,柔声抚慰。聪儿和小饭正跟几个服务生收拾地上打碎的碗,搬弄散开的桌子。偌大一个咖啡店一个客人也无。我走到小饭身边,把他收拾残局。问他,原来刚才一个客人见了与黄裳一道登台弹唱的白诗纯,便叫嚣,说今晚包她,让她出个价。白诗纯当时脸就煞白。黄裳一句话不说,一个箭步下台,就甩给那出言不狲的家伙一拳。那家伙大怒,反手把黄裳抽倒在地。黄裳本来算个大块头,然而大病未愈,手脚乏力,几个回合就给打爬在地。小饭和聪儿忙上前劝架,白诗纯则呆若木鸡的远远站立。那个客人在黄裳身上吐口吐沫,一指白诗纯,说这是你的马子是吧?**!找个鸡做马子,你小子也算条个汉子?说着,飞步走到白诗纯面前,说我叫你鸡你他妈答应?!白诗纯的脸色呈现可怖的惨白。那家伙顺手拎起咖啡壶,泼到白诗纯身上,说你他妈还跟我充良家妇女!你当换个行头我就不认得你个下贱鸡婆了!白诗纯已然摊倒在地。那个家伙回身抓住那把黄裳视做生命的吉他,使命摔到他面前,说你他妈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吧,老子给你清醒清醒!然后踏过吉他,大跨步出了门。
我听了一身鸡皮疙瘩。抬眼去看黄裳,他的眼睛里烧着旺炽的火焰,然而人还是木木的立着。他的拳头克制的攥着,骨节苍白。再看白诗纯,一滩泥似的的躺倒在小山羊手臂上,鳃边挂着两道风干的泪痕,肩膀的耸动显得虚松,显然已筋疲力尽了。黄裳忽地一步步走向白诗纯,脚步有些踉跄。他在白诗纯面前立住,眼睛死死盯着她,说诗纯,你跟我说,你不是鸡!我只要你说一声!你说啊,你他妈说啊!然而白诗纯仍然埋头啜泣,十指在长发里痉挛的乱抓。黄裳忽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力一扯,说你他妈到底说不说!白诗纯一声呻吟,把双手去捏住他的手,哭号道,裳,我,我对不起你!裳!你打我!打啊!黄裳的泪水就下来了,然而手还是没有送开,又加了一成气力。白诗纯又是一声惨痛的呻吟。“啪——”一声巴掌响。我们三个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心弦一颤。被打的是黄裳,出手的是小山羊。她霍地站起,冲黄裳吼道,你怎么下得了这手的!她这都是为谁?啊?!一个女孩子家,连贞操都不要了,给你赚医疗费,给你买恢复记忆的贵重药物,你还给她颜色看!你还算个人吗你!你还是个男人吗你!黄裳扯着白诗纯的手一松,人也蹲到地上,双手抱头,放声悲歌。歇斯底里。闷声声的,仿佛来自地底下。白诗纯一把抱住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抱,哭道,你别这样裳!都怪我不好,我给你丢人现眼了!我们几个都抹了一把泪。
咖啡店门口一阵骚乱。聪儿抬起眼皮一看,面色大变。进来的是一个老总模样的中年人,单臂夹着一只皮包,梳个大背头,一脸怒气。跟在他后面的是个敞开着皮装的大个子,胸口有一滩咖啡汁,脸上罩着大奸大邪的笑。我猜出他就是那个跟黄裳单挑的家伙。聪儿迎上去,叫声爸,眼神怯怯的。林父哼一声,也不应答,径直走到埋头哭号的黄裳面前,把一张照片摔到他面前。扫一眼披头散发的白诗纯,冷冷道,你以后不用在这里上班了,我可用不起你这样的人!还请另某高就吧!聪儿奔过去,挽住他的手,打秋千道,爸,你——林父一个白眼切断她的话,说你这个死丫头,可害苦老爸了!我真后悔当初听信你的鬼话,把只狼引了进来!要让人知道我这个咖啡店里养了只鸡,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聪儿撒手道,爸,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的。你听我说——林父一挥手,说你老爸我已够烦的了!聪儿只得住口,一双水灵的怜悯的望向黄裳两个。林父又走到小饭面前,眼睛盯狗一样盯着小饭,说你怎么还缠着我女儿不放?拿了我的钱不办我的事,你小子倒真是会算计啊!小饭惊诧道,我拿了你什么钱?林父眼冒怒火,好小子,有种!我快递给你的那五千块这么一推就干净了!小饭惊道,我不是托人给聪儿送了去了吗?怎么,没经你手?——聪儿!聪儿在一边听得明白,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说我倒给忘了!爸,我怕你反对,自作主张,把那笔钱用来装修咖啡店了,忘了告诉你。该死!林父“哦”一声,再把小饭打量一翻,露一个笑,说小子,我明白的告诉你,想做我们林家的女婿,你得有资本才是。聪儿听生辩音,喜上眉梢,说爸,小饭是天才小说家,写过不少书呢!你到任何一家书店随便一看,就能看见他出的书。林父鼻子里嗤一声,说书谁都会写,水平却分三六九等。这我懂。现在的年轻人,出本书也容易,只要倒贴点银子就成了。小饭一绷脸,说我小饭从来不是这样个人。我不屑。林父看他一眼,说好小子,有个性!不过,我还是想送你一句话,这个世界不会在意你的自尊,在年扬名之前!这是个大富豪说的话。你姑且信一下。又把聪儿招过来,说丫头,老爸不会再让你打理这家咖啡店了,明天会有人来接替你的位子。还有,他一指那个皮衣汉子,说这位顾客要求赔偿,明天你让新来的经理解决一下。临走,又说,你什么时候把这小子的书拿本我看看。
小饭看着林父钻进一辆宝马,叹一声,说聪儿,你这口也夸得太离谱了。我可是至今没出一本书啊!聪儿诡秘一笑,说本姑娘自有妙招,你就甭管了,把心放到肚里去吧。
黄裳那边一片死寂。小山羊看了那张照片后,脸色忽而一红,与白诗纯苍白无血色的脸色对比鲜明。一朵含羞的玫瑰,一朵垂泪的海棠。黄裳的脸上失却了表情,板滞得可以当搓板用,眼神也僵硬得仿佛一条死蛇。那张照片从他手上无声的飘落。我走过去,眼光落在那张照片上,是反面。我走上前,伸手想把照片拾起,黄裳忽地一脚踏上那张照片,眼睛瞪着我,说你给我滚!我一愣,说大哥。他瞪着我,恨恨道,谁是你大哥?!我他妈不认识你!我说大哥!他吼道,你他妈还不给我滚!居然把拳头攥起,在我面前一挥。我只得退后。黄裳把那张照片拣起,拍掉尘灰,放进内衣口袋,往外便走。白诗纯跟上来,说裳,你不要丢下我!求你了,裳!黄裳不加理会,脚步往门外挪。白诗纯忽地追上前,拦在他面前,带着哭音道,裳,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我什么都没了,我就剩下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黄裳一把推开她,夺门而去。白诗纯跪倒在地,哭成一个泪人。小山羊走过去,扶她起身,说妹妹,何苦呢!这种人,他不值得你为他哭,更不值得你为他下跪!白诗纯只是呼天抢地的哭。那一回,她的眼泪几乎流枯了。悲音在我们心底萦绕,带我们到了一个苍凉界。
那天我去春卷的网吧,把他骂个狗血喷头,说你大爷的,贪了小饭叫还给聪儿的五千块,这么久还一声不吭的!差点把小饭跟聪儿的好事给搅破了!便把咖啡店里的事说了。春卷连呼抱歉,说他当时手头紧张就给用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想将来手头松动了再还。我把手摊过去,说你现在再说手头紧,我他妈撞墙去!他横我一眼,说你他妈就是给我破财的!我说那笔钱你可是从我手上拿去的,我得负责!他无奈的一笑,到柜台上跟小山羊说一回话,拿来一叠票子,拍到我手上,说你他妈就是只狗,专管闲事!我笑了,说如果你把自己贬得跟耗子一样低,我连可做条狗!谁会想到,这话说过的一周后,春卷却成了狗,一条四处躲债的流浪狗。一叹。
聪儿接到那笔钱,出乎意料的高兴。说她正筹划着给小饭出本书,手头正缺钱呢。我说光有钱还是不行。她笑道,这我知道。我请教过一个姐姐,她出过书。愿意给我帮忙。我笑道,你那姐姐姓朱吧。她点头一笑。
许多个日子后,当我在“濠河绿苑”对着一川濠河水写作《孤岛》时,小饭的那本打印出来的书就在我手边的一块大青石石上放着。听聪儿说,那本书印了一千册,印工粗糙,错别字连天。大概一本也没卖出。然而聪儿就凭着这本书说服了她老爸,林父从此对小饭另眼相看。再见面时,他的眼光关注的不再是小饭拖沓的脚,而是小饭忧郁得不行的那双深沉的眼睛。
春卷的网吧宣告破产,源于那场网民对小山羊的调戏。当天我还和春卷开玩笑,说银子水似的哗哗往网吧流,你不肥死也得撑死!他笑着说,我如果发财了,绝对少不了哥们一份!小山羊也在身旁,眼睛眯成月牙泉,说你们倒像一对亲哥俩!然后把一捆钞票送到春卷手中,说老板,这是今天早上的收成。春卷双手去接,说姐姐你还不不如杀了我!叫我老板就是把我见外!两只眼睛笑成两个大铜钱。
那个网民是在中午出现的。叼着一支烟身挺长的香烟,戴副黑边眼睛,满脸胡茬,一件脏而旧的风衣搭在肩头。有点潦倒的艺术家的意味。他一进来,就把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在小山羊的上三路下三路扫个遍,小山羊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他的胃口一下给吊了上来,笑嘻嘻说小姐,麻烦办张网卡!小山羊要了他的生份证号和名字,把一张网卡递上去。那家伙却一把将那张卡连带着小山羊的手抓了去。
当时我和春卷正在装一个叫“古墓丽影”的游戏。网吧里满满的香烟的气味,闻着感觉挺好。我跟春卷开过玩笑,说蹲在网吧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破费买香烟,因为这里本就是个吸烟室,深吸一口气就等于抽了口烟。忽地一声扇耳刮子的脆响,接着就是小山羊的咒骂,说猪猡!我和春卷把目光甩过去。只见那个家伙一手把住红透的腮帮子,一手坚强不屈的伸向小山羊的一张青白的脸。嘴角是肉感的笑,说大爷摸你就是给你面子了!陪大爷玩玩!春卷一声吼,说那位!这里可不是窑子!你要上网,我拍手欢迎,你要跟我搅和,我他妈给你放血!就奔了过去。我也沉下脸,跟个杀神似的迎过去。那家伙斜乜我们一眼,说你们算哪根葱!给大爷滚开!春卷冷笑道,我他妈开网吧的葱!你他妈滚开才是!那家伙打量春卷一番,说你他妈知道大爷是谁?春卷冷冷道,我他妈不想知道!那家伙皮笑肉不笑,说开网吧的居然不知道我“吸尘器”!你他妈也白活了!这话一落地,几个网民往他身上递上惊诧的一瞥。显然,这家伙来头不小。春卷冷笑道,管你他妈吸尘器,还是马桶!我他妈照单全收!说吧,是想单挑还是群殴?我奉陪!说着,早把一柜台上一只镇纸的铁尺抓在手心。那家伙把那根香烟掐灭,再捻碎,目光如狼似虎。我以为他会跟春卷来场血战。便也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掌心一阵战栗。没想到那家伙后退几步,冷言冷语道,小子,你信不信我三天之内叫你他妈破产!春卷鼻子里嗤一声,把铁尺在掌心一拍,说我他妈就等你叫人来砸我的网吧呢!那家伙把一眼一扫机子摆满的网吧,眼里掠过一丝毒辣的笑意,哼哼道,可惜了这六十台电脑了!然后冲小山羊暧昧一笑,扬手扫开塑料门帘,去了。
春卷当天就叫来了几个他在社会上结识的混混,保镖似的在门口吊二郎当的晃荡着。春卷好酒好菜的喂着。然而他误解了那个吸尘器的意思。谁会知道那家伙竟是个不可一世的黑客呢。就在第三天早上,网吧六十台机子全黑屏了。网民骂声一片。春卷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个网民看出其中的端倪,说三天前春卷得罪的那个家伙就是网上有名的黑客。网吧主机怕已给他侵入,程序也给破坏无遗了。我打手机找来几个学计算机的朋友,他们也束手无策,把手一摊,说病入膏肓了,没得可治了。除非找来比尔盖茨!春卷差点儿吐血,一拳就打爆了一台电脑的显示器。
吴大伟不知哪里听来的风声,居然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他进门就管春卷伸手,说讨债来了,把个欠条在春卷面前一扬。春卷正在气头上,说你他妈倒会挑日子!这叫什么事!趁火打劫是吧!吴大伟也火了,说我日你妈!春卷你小子还有脸跟我说这话!这笔钱你一拖再拖,我没跟你动粗就是看得起你了!我忙上前劝解,说春卷这也正在手头紧的关头,我可以做证。大伟你就缓些日子,等他喘过这气儿再来讨钱不迟。反正该你的还是你的,一个子儿不会少!我秦园可以担保!我把胸脯子拍得蓬蓬响。吴大伟也怕惹急了春卷,不好对付,冲我乜一眼,说看在秦园的份子上,我就再缓个半月!届时再不还,他把眼光一扫一室瘫痪的电脑,说就那就别怪我这个做朋友的不客气了!他的意思是想把电脑搬走抵债。我心里暗笑。春卷鼻子里哼一声,冲他渐去的背影狠狠射口吐沫,说这就是他妈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他这话说的是一年前的事。那时春卷跟吴大伟混得很熟。用吴大伟当初的话说,就是熟到同穿一条裤子的地步。春卷为他打过几回群架,给学校记了大过。我和春卷给他做的那副广告牌,还是春卷给掏的腰包。他送我们一人一双运动鞋,没穿一个月就成鳄鱼嘴了。我们为此跟他兴师问罪过一回。他口口声声说请我们去名餐馆吃顿饭赔罪,结果那顿饭至尽没让我们吃到。后来两人在钱的问题上发生争执,将近一年的友谊,一瞬间瓦解。越走越远。
然而不等吴大伟再度找上门来,春卷就卷铺子走人了。他把那六十台破机子廉价出手给了一个收电脑垃圾的。交了月租,从此萍踪混影,四处漂泊——也就是四处挖掘银子。他走之前的那晚,在酒馆摆席,客人就是红桃,小山羊和我。他不想走得太苍凉,也不想走得太闹腾。那晚的菜挺丰盛,我喜欢吃的螃蟹,他要了金灿灿的一大盘。说我春卷交过的朋友不计其数,真正挂在心上的就只你这个潦倒的破写手!你他妈不是喜欢吃大闸虾吗,我今天就让你撑死!说罢大笑,给我满上一杯度数可观的白酒。红桃坐在他身边,不时的扭一扭身子,一股刺鼻的浓烈的香水味就扑鼻而来。我的胃子一阵痉挛,有呕吐的冲动。春卷说你他妈能你能安稳点!屁股上长疮了是不是!红桃一翘嘴,说人家心里难受吗!春卷哈哈一笑,捏颗花生送到嘴里,喷着香气道,你他妈离了我照样活得滋润!也许比现在还滋润呢!红桃嗲声嗲气道,人家可不是那种送旧迎新的没良心的娼妇!人家对你可是真心的!春卷给她逗乐了,拥着她吧嗒一个吻。红桃在他怀里挣扎,说讨厌!胡子扎着我了你!声音里仿佛加了蜜。
小山羊看得一脸火烧云。埋头去喝口酒,深深嘘口气,面色更红了。我把筷子搭上她的酒杯子,说你还行吧,小山羊?她眯眼一笑,说不就两杯酒水吗,我还应付得了!说着仰脖子灌下一杯。雪白的喉结悸动一下。春卷一拍桌子,说姐姐果然好酒量!算个女巾帼!说着又给她满上一杯子。小山羊扬眉一笑,说你就别夸我了,夸我不就是为着把我灌醉吗,我明白。春卷笑道,姐姐果然聪明!难怪我哥们对你神魂颠倒的!说着冲我一笑,打个酒嗝继续道,我今天确实想把你灌醉了,然后替我哥们说些他想说又羞于启口一些事!小山羊一愣。我瞪他一眼,说春卷你他妈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尽说胡话!春卷呵呵一笑,离了桌子,趴到我肩上,喷着酒气道,你小子没种!明明喜欢着你姐姐,却又不敢当面说出来!你小子真没种!我说你大爷的,喝你的酒去!他却又离了我的肩头,往小山羊的椅背上一靠,说你当我不知道,你跟卢荟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妞儿分手不就因为小山羊吗!说着又把嘴附上小山羊的耳垂,说姐姐,秦园这小子虽说没钱没车子,狗屁才华还是有的,你跟了他也亏不了多少!我春卷敢拿人格担保!红桃插嘴笑道,你还有什么人格啊,不就一小混子吗,人格顶个屁用!春卷瞪她一眼,说你他妈住嘴!这里说正事那呢!小山羊一言不发,仰面拿眼睛去问我。我一时心弦乱颤,猛地灌下一杯酒,把杯子重重扣到桌上,再把目光灼灼的打在小山羊脸上,说不错,我确实喜欢姐姐!小山羊就埋下头去,说弟弟你喝多了。我霍地立起身,说小山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很少叫你姐姐吗?因为我一直在心底把你当成我将来的女朋友看待,我怕叫你姐姐惯了,以后就改不了口了!说实话,在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给你的气质迷住了。真的。你就像是大漠的清泉,盛夏的凉风,我的枯寂的精神一直在把你依恋!你身上有旷野的气息,野性而张狂,你就是大风里狩猎的女神,我就是你神弓下流泪的小羊羔!我说着说着,感觉在写作,于是就改一个口吻,说我不管你喜欢黄裳还是喜欢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跟你好,只想跟你牵手!说着,把手去捉她捏着筷子的手。春卷已然手舞足蹈,一张脸笑成一朵矢车菊。红桃听得目瞪口呆。小山羊的面容安静得仿佛月光下的大地,把我的手慢慢移开,说弟弟,你确实喝多了。我们只是姐弟。说着,把手去剥开一只大闸虾,是个母的,鲜黄的虾黄照得我眼疼。她把大闸虾送到我嘴边,说吃吧,弟弟。我把嘴唇深深抿下去,像一只河蚌。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山羊,你就不能试着喜欢我一回吗?我秦园就这么不入你的眼吗?她微微一笑,说不是。我已经感情透支了,我够累了。所以,弟弟,还是让我们做姐弟吧。我没觉着这样不好。我说可我觉着非常不好!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能跟她牵手,不能跟她甜言蜜语,不能跟她热烈拥抱,我受不了!感觉都要爆炸了!她的目光依然安静,说别这么说,弟弟。姐姐比你大二岁。比你更懂什么是真正是爱,什么是冲动。我咬住嘴唇,说冲动?我想告诉你,小山羊,我喜欢你可以追溯到许多个日子前在“点击网吧”的那次不期而遇!小山羊微微叹口气,说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来着。你也不必难为我,成吗,弟弟?姐姐真的很累。说着,自顾自的把螃蟹在醋盘里一个蜻蜓点水,送到嘴边撕咬。她已经不想说话。我默然,一个劲的给自己斟酒。春卷摇摇头,又回到桌上,跟我抢酒瓶倒酒,说秦园你他妈别忘了我是东道儿!结果,那瓶酒我们各喝了一半。本来我会一人把它解决了的。一叹。
临散席,春卷从口袋里掏出一匝票子,送到小山羊面前,说姐姐,这是你该得的。我也要走了,希望你以后多管着我这哥们点儿,你不知道,这小子要没个女人管着,就跟他妈疯子差不多!小山羊没有接他的钱,说你也不容易。这点钱就留着自个儿花吧。我也不缺这些个。又看一眼趴在桌上数星星的我,说你这哥们就是感情的事上看不开,我会开导他的。你就放心去吧。红桃眼巴巴看着春卷把一匝实打实的票子放回口袋,眼睛都直了。
春卷这一走,惹脑了不少人。他的债主原来很多,相比之下,吴大伟不过是个小债主罢了。那些人开始几天不是跟踪周倩就是跟踪我。想从我们身上得知春卷的所在。周倩给缠得烦了,每每回头破口大骂,说妈的盯着姑奶奶什么用!那死人早跟我分了!分了!听见没有!那些人骂不还嘴,只是远远的跟着。那些天,小饭常跟我玩笑说,你的带刀侍卫可真尽心尽力啊!那些家伙居然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去电信局查我联系过的人。当然是一场空。连我都不知道春卷到底去哪里了,自他一去后,他连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过。他也许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吧。一叹。
小山羊本来打算回上海去的。然而她放不下两个人。黄裳和白诗纯。她说她得亲眼看见他们和好如处,才会放心的去。她怕白诗纯做糊涂事,同时又怕黄裳做糊涂事。她便又回了那家她曾经呆过的婚纱店。自那天跟小山羊表白未果后,我也没什么可以遮拦的了,整日往婚纱店跑,就为着多见她一面。我知道,哪一天,她就会离我而去。这个日子就在眼前。多看她一眼,多跟她呆在一起一天,也是好的。
黄裳消失过一段日子,忽然一天与白诗纯携手去“新新娘”婚纱店找小山羊。说要给白诗纯拍一套写真集,想问她借几套衣裙一用。那天我也在婚纱店。黄裳衣着松爽,灰色风衣潇洒地披在肩上,一泻而下,仿佛中世纪古骑士的披风。依然墨镜加鼻,眼睛深不可测的躲在其后。长发拂在眉锋间,给他平添几份帅气——尽管他已够帅了。面色沉静,仿佛未曾经历过那几场天翻地覆的巨变。白诗纯一身百合花作底印子的淡粉色裙子,长发丝绸般光滑而有亮泽,眼睛流光溢彩,脸上写满陶醉——她俨然又是那个黄裳获奖摄影里常见的清纯靓丽的女人了。我和小山羊都吃了一惊。白诗纯那天悲呛的哭音犹在耳畔,黄裳那天悲愤的样子还未从脑海抹去。转眼雨过天晴,真是难以想象。黄裳见了小山羊就笑道,这位美女可是我曾经的女朋友?看着这么眼熟!小山羊微微一笑,说不是。我们从前不过是处得来的朋友罢了。黄裳又冲我一笑,说哥们你好啊!我也笑道,大哥还惦记着我呢,难得!上回差点就揍我了!他抱歉一笑,说上回真对不住哥们你,我一时气昏了头,出口就重了。白诗纯笑道,裳,这位可是你要好的朋友,以前你常跟我提起他,说他跟你性相近呢!黄裳哦一声,端详我一番,玩笑道,我以前就这个德性啊?把含了笑意的眼睛望向白诗纯,说你也看得上?什么眼光啊你!白诗纯把拳头去捶他,嗔道,我不许你胡说!我说大哥损我啊!仿佛我连老婆都讨不到似的!他笑着一指小山羊,说难道她不是你老婆吗?这么亲昵!小山羊立时把脸飞红,瞬既又转白。我懂得,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的嘴,是个怎么的滋味。那天黄裳的举止几乎跟原来的他没什么两样,我都以为他的病大好了。谁会想到这就是医学上所说的回光返照呢。
小山羊跟老板说了,借给白诗纯几套时尚衣裙。又把自己的一套浅紫色的薄绸连衣裙送给白诗纯,叫她到一边,耳语说这是黄裳喜欢的颜色,抓住男人的心,务必要抓住男人的眼球。以后她可以多考虑些紫罗兰色调的衣裳。白诗纯冲她感激一笑,说姐姐,你对我真好!小山羊淡淡一笑,说我只是尽我心意。你不必感谢我的。说着飞给黄裳一个笑,苦笑。这个笑只有我知道其中深藏的苦楚。无从说去,往事如烟。一叹。
黄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陪白诗纯逛了不少名胜。白诗纯在黄山,西湖,苏州园林留下足迹与倩影。她笑了一路。然而就在南京的夫子庙,黄裳离她而去。留给她一张回程票和一封信。当时,黄裳说他想去一趟卫生间,便把一只钱包交到她手上,说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打开钱包看看。白诗纯当时在意他的话。左等右等,却是不见黄裳的影子。她心里飘过一阵恐慌,忙不迭打开钱包,里面赫然一封笔迹新鲜的道别封。黄裳在信上说,现实残酷的剥夺了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了白诗纯曾经的影子。手术后,当他睁开眼看见白诗纯一张带了泪水的微笑的脸时,他几乎懵住了。他感到她是如此的陌生,她竟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白诗纯当时热泪满眶的样子着实把他感动了。有一天,看着白诗纯捉住他手,幸福的微笑的样子,他于心不忍,便说出了白诗纯的名字——他从护士口中听得的。他知道这个叫白诗纯的女孩子深深喜欢着他。就是这个女孩子,在他徘徊在生死边缘时,衣不解带的为他擦身子,为他喂汤换药,为他流过一场场泪水。然而,不幸的,他对她却是没有那种心跳的感觉。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不过想让她觉得他在乎她。他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他以为自己会在与她的不断相处中重先把她喜欢上,并且试着努力去做,然而不能。他发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真心把她喜欢上。他说他不想一个女孩子为他而失去更多的东西——白诗纯为了他,失去的够多了,她再也输不起。他不想再欺骗白诗纯的感情,所以他必须离去。他是个骨子里习惯了漂泊的人。他想从此浪迹大江南北,一心一意搞摄影创作。他让她不必再把他挂念,找个喜欢她的人,好生的相处。最后,他说,我所能给你的除了这一叠写真集外,就剩无尽的祝福了。让她保重。白诗纯把那封信捂在脸上,泪流满面。她把那张回程票撕碎,租了辆的士,疯了般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乱转。直到身上的钱花光也没见到黄裳的影子。他就这样消失。
多少回,她在小山羊面前哭诉,说黄裳都说的什么话!他难道不知道,她失去什么都不在乎,惟独不能失去他!她什么都输得起,惟独不能输掉他!他也真够狠心的!他也真做得出来!小山羊每每抚着她一耸一耸的肩头,把怜悯的叹息吹到她脸上,说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但愿哪一天他厌倦了漂泊,再回到你身边。白诗纯起先眼里还闪烁着希望的光亮,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眼神逐渐暗淡下去,暗淡下去。她说她倒连愿也失忆一回。把黄裳抛到脑后,就是把一切苦楚抛到脑后,她也清净了。然而她不得不品味这苦楚,她是如此深爱着他,尽管她从他身上得到的惟有苦涩的回忆了,她在心底还是不愿把那份记忆抹去的。谁都知道。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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