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在驾校呆了几天以后,我才发现李南宇的嘱咐并非没有依据。
七八个人共用一部车,大多数时间里,大家都在无所事事地等待,自然就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什么工作、来自哪里、准备在哪里发展、兴趣爱好、买房还是租房、饮食习惯……从时事政治谈到过往情史,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聊得来的话,接下来还能约一顿晚餐或者一部刚上映的好莱坞大片——总之,近年来驾校已经有取代婚姻介绍所的趋势,成为都市适龄单身男女青年配对成功率最高的地方。
有一天,一个T大学长突然递给我一盒Godiva的巧克力,道:“谢谢你昨天指点我人字库倒车的技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觉得他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毕竟我只是站在车旁帮他看了看有没有压线,在那之前,全场都听见了教练吼我的声音:“你抖什么抖啊!再抖又熄火了!你给我下车好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开的!”
“举手之劳,学长你不用这么客气!”我赶忙推辞。
“那不如我今天请你吃饭吧?”他笑呵呵地继续说。
“不用了,我今天要早点走。”
“怎么,赶着回去和男朋友约会啊?”
“没有啦,他今天刚出差回来。”
学长脸上的笑容一滞,瞬间又恢复了热情:“那好,有机会再约!”
没想到,练车结束时,我看见B大的一个女生手里捧着这盒Godiva巧克力,和T大学长有说有笑地一起等车。
我忽然就琢磨出了点道道来。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同学给长得最漂亮的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洋洋洒洒一大堆不要钱的海誓山盟,但那位女同学早就心仪隔壁班的帅班长,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情书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没想到这位男同学也十分豁达,大笔一挥,将情书最上方的名字涂黑,换成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内容原封不动地又送了出去。
现在看来,雄性动物的行事风格与年岁无关,始终如一。
“你下飞机了吗?”我在车上打电话给李南宇。
“刚刚到家。”
“那你等着我一起吃饭啊!”
一个人吃饭没什么意思,这几天我都是在楼下的快餐店随意对付一顿,今天本想拉上他一起去小区门口新开的港式餐厅改善一下伙食,没想到刚打开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气。
我循着香气找到穿着运动服在厨房炒菜的李南宇,从背后抱住了他:“阿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会做饭!”
“我从小就常常一个人在家,不会做饭早就饿死了。”他笑道:“你站开一点,别被油溅到了。”
我像个癞皮狗一样不害臊地黏在他的后背上,不肯撒手,他十分无奈地拿起锅铲继续翻炒锅里的青椒肉丝。
“阿南。”
“嗯?”
“我不吃辣。”
“我知道,我问了卖菜的阿姨,这青椒没有辣味。”
“你是不是很喜欢吃辣?”我问。
“辣椒不是必需品,不吃也可以。”
“你总不能为了迁就我,以后都不吃辣吧?”我问。
“别担心,现在天天吃食堂,下厨的日子少得可怜。”
我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把锅里的菜盛进餐盘里,然后转过身来回抱住我。
“练车很累?”他柔声问。
我把头深埋进他的怀里,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睛:“没有,就是有点饿了。”
“乖,马上就好了,你先出去等。”他拍拍我的脑袋。
我抬起头冲他一笑,听话地往外走,却又在半路驻足转身,倚在门框上望着他洗手作羹汤的画面。
这一幅画面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我忍不住想象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餐桌上会摆放几副碗筷,还有几盘什么味道的菜。
男性似乎总是难以觉察柔情时刻女性心理的微妙变化。当他们只想到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时,女人却早已在脑海中过完了一生。
184.
我很快就适应了与李南宇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适应了浴室里的两支牙刷,餐桌上的两杯牛奶,门口的两双拖鞋。主要原因大概是我们俩各自早出晚归,回来后累得只想倒头大睡,没有过多的闲情逸致来思考如何度过长夜漫漫。另一方面,李南宇也将我们之间的火候拿捏得刚刚好,亲密却不越界,进卧室前永远礼貌地敲门。
考完科目二后,我就开始准备新一期的免费拍照活动,并将项目命名为“快门记忆”。部分出于私心,这一次我选择和“绿野仙踪”合作,吸收一批“绿野仙踪”的队员成为志愿者。有的时候我和李南宇一起在书房工作到深夜,不知怎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总是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
终于拿到驾照的那天,李南宇开车去接我,然后让出驾驶座,坐在副驾驶座上,指点我一路开回家。
“小词,你可以开快点,我在边上,你不用怕。”李南宇无奈地看了一眼把我们甩在身后的电动车,鼓励我道。
“阿南,我一看见前面有人,就会忍不住紧张,怕自己不小心把油门当刹车踩了。”我愁眉苦脸地说:“现在知道路上竟然有这么多我这样的女司机,我说什么也不敢横穿马路了。”
我哥显然跟我看法一致,特地打电话来:“麻烦你以后开车上路时通知我一声,那天我就不出门了。”他毫不留情地说:“新手、女司机,这两个词分开来看,杀伤力就够强大了,放在一起,简直是场灾难!”
我爸紧随其后打电话来慰问:“宋宋啊,拿证啦?考试难吗?到宿舍了吗?”
“……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南宇,他很默契地没有出声。
“宿舍热不热啊?”
“还好。”
“差不多就回来吧!”
“还要过几天,等我组织的公益活动结束。”
“还要过几天啊!”我爸抱怨道:“你怎么比我还忙,最近都不给我打电话了啊?”
“哎呀,老爸,练车很累的!”
“哦,我还以为你跟刘叔叔的女儿一样,有了男朋友就忘了爹!”我爸状似随意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宋宋啊,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清晰可闻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南宇的耳朵里。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四目对接,难以言说的情绪在空气中激起了细小的涟漪。
然后,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如释重负地说:“没有啦,我要是有情况肯定第一时间汇报!”
三言两语挂掉电话,我有些愧疚地看着他,解释道:“我爸虽然跟着我哥瞎嚷嚷,生怕我嫁不出去,其实吧,他的认知始终停留在防火防盗防早恋的阶段,所有往我家打电话的男生在他看来都是不怀好意的可疑对象,要是让他知道了,革命的火种可能就保不住了。”
他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爸越是宝贝你,越会感觉如临大敌,肯定会设下重重关卡,我们暂时没有闯关能力,还是维持地下运动吧。”
“我妈才是真正的boss级人物,她的逻辑就是不需要逻辑,她的行事风格就是坚决不按常理出牌。”我感叹道。
李南宇的表情一滞,语气有些低沉:“呵,我对我妈的印象越来越淡了,只记得童年的几件小事,在想她的时候反复咀嚼回味。记忆就像是指间沙,抓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我怕有一天我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带着哀伤而无奈的笑容,我不自觉地转身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只在夜晚舔舐伤口的动物。
人们之所以感觉痛苦,是因为他们常常被往事折磨。
“我爸……呵,我不能说他不关心我,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我只是感觉心里缺了一块,但是,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他捉住我的手放在胸口,继而大概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矫情,轻声笑道:“算了,不谈这些了……哎,小词,其实我很羡慕你的家庭,你妈整天嘘寒问暖,你爸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也那么豁达爽朗。”他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可是怎么办,现在我发现,父母之爱越是如山,正名之路越是多舛。”
185.
七月二十七日,“快门记忆”和“绿野仙踪”的联合团队由张梓牧领队,在北京西站集合,出发前往项目地——贵州省黔西南州。
“你俩来度蜜月的吧?”张梓牧从头到脚打量了我和李南宇一番:“阿南,你什么时候有了穿情侣装的癖好?”
“户外品牌年中大促,买一送一。”李南宇一本正经地说。
此次出行,路途虽然一样漫长,我的心情却大不如前,一直欣喜地观察着窗外的风景,从北国平原的一马平川,到南方山脉的绵延不绝,天地鬼斧,雕刻江山如画。
辗转多程,终于抵达目的地,张梓牧发布指令:“一半人扎营,一半人去采购补给,明天进山!”语罢转头问我和李南宇:“你俩一起睡还是分开睡?”
我们交换了一个迟疑的眼神,沉默许久,接着李南宇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张梓牧“啪”地一声扔过来一个帐篷:“后勤说早就安排好了,你俩就只有一个帐篷,不要危害他人。”然后他特别嫌弃地把目光转向李南宇:“扭捏什么劲,有想法就直说!”
我第一次在阿南的脸上发现了可疑的红色。
其实,我们在小阁楼过夜时,时常会睡在一顶帐篷里,但那只是小憩,就跟趴在同一张课桌上一样,并非正儿八经的睡觉。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的这一个月,我们也甚少同时逗留在卧室里,因此,此时并排躺在一起,莫名多了几分尴尬。
更尴尬的是,隔壁帐篷忽然传来了对话声。
“阿南和他女朋友是不是睡在边上啊?”一个男生的声音问。
“对啊,早知道扎营扎远一点,帐篷隔音效果不好。”张梓牧提高了声音:“喂,隔壁的!年轻人不要太急躁啊!多多考虑人民群众的感受!”
附近的几间帐篷里同时传来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
隔音效果哪里是不好,分明是很不好!
不过,身处人民群众中间,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见李南宇一直不吭声,便故作正经地问:“哎,你……什么想法都没有?”
“你想我有什么想法?”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你就不怕我——”我用手撑着头,居高临下地俯视黑暗中的他:“——霸王硬上弓?”
然后一眨眼,我就感觉自己被一具黑影禁锢了手脚。
李南宇压着我的四肢,半是无可奈何半是气急败坏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睡觉!”
186.
第二天下午我们便进入了山里分散的小部落,并耗费了一天半的时间拍摄了四百多张照片。
第三天晚上,我们在一座湖边扎营,并准备在次日,也就是七月三十一日,拔营出山。
这天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被轻轻地拍醒。
“嗯,阿南?”我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乖,起来好不好?”
“干什么?”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地穿上薄外套,钻出帐篷,跟着李南宇向山坡上方走去。细微的流水声更显山林的寂静,翻过一座小丘,视野骤然开阔,只见九天银河如瀑,倾泻进山顶波光粼粼的湖,倒映出漫天星光。
“啊,好美!”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小词,生日快乐。”李南宇在我的耳边低语。
我感到脖颈间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一条项链已经挂在了项上。
“呀,我自己都忘了明天——哦不,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喜滋滋地摸了摸项链上的挂坠,问:“阿南,这是钻石吗?”
“不是,是水晶。”
“哦,我说怎么这么大呢!”
“……”
“这位同学,下次要玩浪漫,能不能赶在我睡觉前呀?”
“过了十二点才算是生日啊。”
“那就等明天嘛。”
“明天晚上你就飞回家了。”他抱住我:“而且,这里很美。”
我的心里一动,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嗯,再没有见过更美的了。”
我们默契地沉默着,聆听最后一夜的虫鸣,辽阔的夜晚仿佛化身成了一只轻盈的薄翼蜻蜓,停留在心间。
“阿南,”我抬头望着星空:“你知道把星星的轨迹拍出来,是什么形状吗?”
“不知道,是什么?”
“是围绕北极星的平行线。”我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多愁善感过了头,像在演琼瑶剧:“我以前想,我们两个人,会不会也是两条平行线呢?”
他轻轻抚摸我的背,默不作声。
我的眼底突然泛起湿意:“可是两条平行线也能够相交,因为我愿意为你倾斜。”
过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难道你之前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
“哎,你要知道,女人就是很无聊的。”我试图打趣。
他的语气却变得郑重:“小词,你要知道,两条线的相交只是一时的,之后便是彻底的背道而驰,”他捧住我的脸,眸光比星空更璀璨:“但是,平行线的意思却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