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手上一个用力,已把昭阳公主拥在怀里紧紧抱着,力度之大,几乎要融进自己的骨血。
良久,我听见他的声音:“东儿……”
又听他道:“幼时在梅林中跟着义父看守林子,我便常常看见你。你穿着大红色的衣裳,在梅林中欢快地奔跑着,分明是冰冻三尺的冬季,寒风凛冽,你却热得拿手作扇,在两颊扇来扇去。陛下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却总也追不到你。
你就在那百里梅林中跑啊跑啊,笑声脆如铃,笑靥美如花。
当时我就在想,我要将这片梅林好生照看好,要永远让你这样快乐,永远……”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我亲眼看到他吐出口血来,血色乌黑,触目惊心。半晌,我听到他带着哽咽的声音,“我认识你那样早,可惜我竟一直不知道。”
我心里蓦地一惊。
照着诸葛神医的意思,彼时金针封穴锁毒,连带着封掉了他所有的记忆,记忆恢复得越多,那毒性便发作得越快。他如今连幼时的事都记得那样清楚,那岂不是……
我不是不知道他会死。早在诸葛神医夜访的时候,我便知道他命不久矣,只是我没想到会这样快。怪不得他这样逼着昭阳公主,怪不得。
只是他至死,都要拼尽全力,再为她守一次这如画江山,让她在盛世繁华中好好地过她的太平日子。
谢铭贺抬手,再次将瓶塞拔了下来,我的心忽而抖得厉害。我不想,我真的不想,我宁愿他告诉她真相,即便她不原谅他,也好过痛苦了这么久之后还要忘了他。
不要——我在呐喊。然而谢铭贺却是听不到。他兀自将瓶塞取下,将瓶口对准昭阳公主的鼻子。
我忽而闭上了眼。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知道。诸葛神医最善用药,不管是毒药亦或解药。昭阳公主很快便会睁开眼来,然后乖乖地听谢铭贺的话,将我一点一点吃进腹里,再听话地躺在床上,安生睡一觉。
待一觉醒来,物是人非,她便会忘了这所有的前尘往事,世上再无任何人能气她恨他,让她伤心难过了。
明明是最好的结局。
可我偏偏痛得不能自已。
那日谢铭贺和昭阳公主一起出宫,外面风和日丽,昭阳公主的脸上挂着笑,明明很喜欢那些小玩意,却因为顾忌着他,再喜欢,也不会驻足多久。
他看到了她看见红玉珠钗时眼里的欢喜。
她看到了他听说书人说书时眼里的认真。
谢铭贺出宫,是为了见杜如萱。彼时杜如萱的父亲病逝,整个人形容憔悴,整日里央求诸葛神医带她入宫,可诸葛神医哪有这能耐,只能托人给他带了个信。他在酒楼中安慰杜如萱许久,立誓会想法子脱离皇宫,带她远走高飞。
誓言刚从口中说出不久,他便看到了雨中的昭阳公主。倾盆大雨并不会因为她是皇家贵女而有所避让,雨下得酣畅淋漓,若不是对那个身影太过熟悉,隔着那重重雨幕,他根本认不出她来了。
然而他终究是认出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倒在泥泞之中。隐约中还听到她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断断续续,他却还是辨别出来了。
然而在他作势推开杜如萱,要冲下去的时候,杜如萱却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噙着泪对他哭诉:“铭贺哥哥,从今以后,萱儿只剩下你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在他的心里,杜如萱和昭阳公主究竟谁的分量更重一些,也很难说清楚那株红玉珠钗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是为了防止昭阳公主起疑。但是我知道,他去见杜如萱时不曾买过什么珠钗,更不曾在她头上戴过什么。他只是在昭阳公主回府那日,恍若无意地与杜如萱提了这事,仅此而已。
然而每次杜如萱到昭阳公主这里耀武扬威,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是他的一盘棋而已。
谢铭贺得知昭阳公主遇刺之时,只微一敛眉便怀疑到了杜如萱身上。彼时杜如萱在酒楼中声声泪下,若不是她口口声声咬定他被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迷了心,被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惑了神,他也不会那样决然地立下誓言。
然而在昭阳公主跌倒了雨幕中的那刹那,他的眼前突然便出现了一场茫茫大雪,百里梅林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将大红披风反铺在地上,又咬着牙把昏昏沉沉的他推上去。眼睛半开半阖中,他看到女孩小小的身影,倔强而又坚决地拉着他走,雪地极滑,她数次摔倒,又数次爬起来。
周围隐隐传来脚步声,他张了张口,想告诉她不用管自己,奈何却是个哑巴,急得泪都出来了,也没说出话来。
待昭阳公主连滚带爬地将他拉进了假山里藏起,他再也掌不住了,原本便混沌的意识忽而弥散开来,再也聚不起来。
是的,便是那时,谢铭贺的记忆开始渐渐回到他的意识里,虽然起初并不是很清晰,但渐渐地,一切便清晰起来了。
他渐渐明白,对杜如萱,那是义,对昭阳公主,才是情。
他曾经拼死救下的人,决不允许别人伤害,无论这个别人是谁,也无论这种伤害有没有得逞。
所以他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了宫,去找到了杜如萱。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却被诸葛神医拉着诊了把脉。
“怎会这样?”诸葛神医一惊,继而问他,“你近来可有忆起什么往事?”
他点了点头。却听诸葛神医道:“看来这金针已经无法压制了,老夫这便动身去寻西域奇花,若能及时寻得,兴许还能救你一命。”
他和杜如萱这才知道,原来他的记忆回来一点,毒便深入一分,久而久之,待记忆全部回来,毒性散发到五脏六腑、浑身各处,便是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了。
杜如萱吞了口口水,问诸葛神医:“多久才算及时?”
诸葛神医叹了口气,“三年。若是三年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便是当真寻得了西域奇花,也迟了。至多再有两年,若我未能在三年之内带着西域奇花回来,你的性命……怕是撑不了两年了。”
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无名小卒,蜕变成赫赫有名、威震四海的大将军。
然而三年了,他凯旋归朝,忆起了往事种种,却没能将诸葛神医等回来。庆功宴上,他看到昭阳公主满目娇俏地跪在陛下面前,请旨赐婚。
而他却不得不拒绝。
不是因为与杜如萱的誓言,也不是因为对杜如萱的道义。只是他既已知自己命不久矣,又如何能娶了昭阳公主?他日撒手而去,昭阳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却只能拿杜如萱做幌子。
早在他出征之前,杜如萱便已没了清白之身。杜如萱说得对,在她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有给她倚赖,良禽择木而栖,既有人好好待她,她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既然有了依靠,谢铭贺更没了顾虑,在外征战三年,竟是从来不曾打探过杜如萱的消息。
后来派人去寻杜如萱,才发现杜如萱早已堕入风尘。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谢铭贺既往不咎,说只要她愿意,他便为她赎了身,另造身份,纳入府里。算是报她以前照顾之恩。
我知道,他不过是皆由杜如萱来打压昭阳公主而已。待昭阳公主心灰意冷,他纵是死了,昭阳公主只会觉得大快人心,又怎可能当真如先前所说,为他殉情?
而这,便是他临死之前唯一的夙愿。
我由衷地悲悯他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然而除了悲悯,我根本无可奈何。我既医不好他的病,也无法阻止他给昭阳公主吃那七情果。我更不知道,待一切尘埃落定,他离开人世,昭阳公主无悲无怒地过她的快活日子,那自以为受尽宠爱、其实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枚棋子的杜如萱,又会怎么继续她的生活。
我只是在意识涣散的那一瞬间,听到谢铭贺的一声呢喃:“东儿……”
还有隐约之中,听到门口忽然响起的争执,杜如萱的声音娇软固执:“我不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