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大爷,行行好,买束香草吧,都是新鲜的！”衣衫破旧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揪住他的衣角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摸出几枚铜钱放进她手心，却在她欢喜地掀开篮子上盖着的花布拿出一丛香草时,迅速僵在了空气中。
有雨丝飘落下来,“大爷,您的——”小姑娘未及说出口的话，在他背转身大步离去后生生咽进了肚子里。“真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呢……”微微细雨中,她不禁嘀咕了一句，手中的萱草被雨水洗过后,红澄澄的,很是喜人。
若是别的香草，也还罢了。
他坐在小茶馆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渐浓的雨意，有些恍惚。
“客官，喝点什么？”茶馆的小二扬起廉价的笑容，殷勤地为他擦净了桌子。
他收回一直停留在外的目光，平静地开口。“苦丁。”
桑萱推开窗户，微微探出身子，长年不出户外的她看起来总比常人要显得衰弱一些，她的皮肤过于白皙，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萱妹妹。”阑夕的声音在窗下响起，阳光下，健康漂亮的青年扬起星子般绚烂的笑容，冲她伸出一手。“出来走走吧，瞧，你的眼睛已与常人一般无二了！”
桑萱却反射性地旋身进了屋子，铜镜就在她的梳妆台上，可她却迟迟不敢抬起脸，直到阑夕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你看，真的好了。”阑夕抚着她的肩，强迫她望向镜中的自己。
乌黑的长发裂锦般包裹着细瘦的肩头，面色虽仍是苍白，但一双形状优美的水瞳黝黑晶亮，仿若水晶杯里盛着的两颗黑葡萄。
那是她吗？桑萱不敢置信地抚上了自己的脸，看着镜中的豆蔻女子亦随之抚上了脸，她几乎喜极而泣。
“萱妹妹，从今而后你再不必小屋独处，三年前我所允诺，终成现实。”镜子中，阑夕健康漂亮的脸上神采飞扬，洋溢着无法言喻的喜悦。
桑萱怔怔地望着他，眼前却忽然迷茫了。一张与他酷似，同样健康漂亮的脸不经意地浮现，惊扰了止水般的心肠。
本以为早已无感的心蓦地一痛。三年流放，若无意外，他……该回来了。
二、流光容易把人抛。
岚昱蹲在湖岸边，望着甫一醒来便竖起满身倒刺的小女孩，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叹气了——他实在不知道要怎样去劝说一个才□□岁光景就想轻生的孩子。
女孩倔强地垂着脸，白皙的小手紧抓着衣摆，太过用力的手指已然泛着腻腻的惨白。
“为什么定要轻生？”他叹了口气，“你还只是个孩子。”
他的声音温软而纯净，像暖和的春日拂过眉间的那一缕清风。女孩羽扇般浓密的睫毛剧烈地抖了抖，落下眼帘的除了湖水，似乎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她抬起脸，望向了他。
“啊！”他这才瞧见，她的眼睛竟是暗红色的？！“你！你的眼睛？！”他大惊，险些便跌坐在地。难道，她不是凡人，竟是这山中的妖魅？！
女孩一怔，脸上瞬间涌起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冷漠。果然，人们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谁，纵便是这个救了她性命的人，他们——都视她如怪物！她倔强地转过了脸，背对着他愤愤地用手背抹去了眼中湿润。袖子滑了下去，露出一小段手臂，映入他眼中，却是惊惧更甚——女孩那白瓷般的手臂上，触目可及，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擦伤！
“怎么回事？”他顾不得心中疑惧，扳过她的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形状美好而灿若秋水，只是不知为何原该黝黑晶亮的眸子却泛着不健康的暗红色。
应是一种眼疾吧，他心下释然。再仔细凝望那眼，霎时间，惧怕，自卑，自怜，悲哀，种种不类的情绪层叠交错，他于是明白了。
“是因着眼睛的缘故受人欺负么？”转身自身后的药篓中翻出几株草药，放入口中嚼烂了替她敷上手臂。有清凉而舒心的触感沿着胳膊爬上女孩的心坎，她的表情不若先前那般冷硬了，虽然仍是不言不语，但却在他自她腿上发现同样的伤痕替她敷上药后，蓦地绯红了脸颊。
微风吹过，少年岚昱的笑容如春风解冻般化去了她所有心防。他抚摩着她的头顶心，微笑。“没关系，你只是个孩子。”
岚昱就这样捡回了九岁的桑萱，自那之后，只要他上山采药，必会将她带在身旁。
“萱儿，别近了水边，你若闲了，不妨替我采些合欢草来！”望着不远处蹲在溪边的桑萱，想起她之前的轻生的行为，岚昱不由仍心有余悸。
“好。”桑萱顺从地站起身，沿着山间小道向树林里跑去。
“别去得太远！”身后尤自响起岚昱的殷殷嘱咐。
“咦！”
阑夕静静地仰靠在树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把玩着一束红澄澄的小花。额头的擦伤跟嘴角的淤痕使他看起来很有些狼狈的落拓，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他微眯着眼望向天空，任由午后柔软的阳光穿过满树繁枝，筛落一地的碎金。
桑萱止住了脚步，好奇地看他，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执着地望着远方，眼底跳跃着半明半暗的细碎光影。
漂亮而落拓的少年忽然转过脸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互相望着。她暗红色的眸子没有闪躲，而少年的表情亦没有半分变化，仿佛那是全天下最最自然的事情，于她，也于他。
蓦地，他站起身，吐出口里的草茎，将手中的小花递到她面前。“桑萱，”他喊，“这个给你。”
来不及表示惊讶，他已经转开脸，“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少年阑夕的脸有些红，却不尽是为了阳光的热度。
在她尚未回味出其间深意时，“萱儿！”岚昱的声音忽然传来，而女孩在听到那声呼唤时便迅速转身往回跑去，脚步踩过落满树叶的柔软的草地，沙沙的轻响仿佛羽毛般拂过少年的心口。
有点闷。
岚昱望着桑萱手中握着的小花，笑意噙在了嘴角。“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他伸手去拉她微凉的手掌。“萱儿，你可是故意的？合欢未采得，倒采了束萱草！”
若不是手中犹有余温的那束萱草，她几乎便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午后的一场迷梦罢了。由着岚昱拉住手一起走在了下山的林荫道上，桑萱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
啊，是忘忧的草吗。
三、何日归家洗客袍。
“岚昱，你终于回来啦！”刚一进院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便颤巍巍地迎了上来，一把捉住了阑夕的手臂。
他挣脱，语气干涩而面容不豫。“爹，我是阑夕，不是岚昱。”
老人却浑不听他解释，枯瘦的手臂再次攀上了他的胳膊。“岚昱，你去哪了？怎地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爹？爹好生挂念你呀！”
老人说着说着便涕泪纵横起来，阑夕的脸色愈加阴沉了，他不再挥开老人的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是阑夕，不是岚昱。”顿了顿，在看见老人终于明白事实而骤然失望的脸时，心底掠过一丝清楚无比的伤。他忍不住冷笑，“岚昱，他是个杀人犯，他不会回来了！你听清楚，你最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子，他是个杀人犯，他不会再回来你身边了！”
“不——！”老人陡然崩溃了，他踉跄着松开阑夕的手臂，退开几步。“岚昱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又聪明又上进，他怎么会杀人！你骗我！你骗我！”
“我何必骗你，”阑夕望着远处火烧般的晚霞，有淡淡而隐忍的悲哀在眼底流转。
他转身离去。“我也是您的儿子啊，爹。”
只是早已神智大乱的老人却没有听到他最后这一句话，他只是低埋着那颗苍白的头颅，失声痛哭起来。“岚昱，我的乖孩子，你去哪里了啊……”
济人堂。
泥金招牌经历数百年的风雨洗礼，虽已斑驳，名头却仍旧响亮，不曾因为当年那桩丑闻而受到半点污损。
岚昱站在街心，眸光渐渐低迷，思绪也跟着怔忡起来。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跨进去。
“二少爷，您要出诊啦！”管家老黄边迎上前来边帮忙阑夕扶正肩上挎着的药箱。阑夕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目光却越过老黄忙碌的身影，直直地定在门外街心一个快速走开的背影上。
那个人……
老黄嘀咕了几句，见阑夕完全没有在听，不由得也循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这一望，他登时瞪大了眼睛：“哎呀，那个人好像大少爷呀！”
阑夕蓦地怔住了，双手无意识地紧攥了起来。“别胡说！”斥责了多嘴的老黄，可自己的一颗心却载沉载浮，怎样也安不下去了。仿佛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处的那块沉疴，他的脚步抬起又缓缓压下，转开的脸颊刻意回避了老黄疑问又委屈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连更了2章，所以橘子那个故事的结局想看的亲自己去搜我的作者专栏，里面有这个短篇的完整版的。今天放上来我以前（大概六七年前）写的一篇bg的小中篇。不喜欢的亲选择性跳过，不排斥的可以随便看看啦。
哎，我真的好体贴呢，别人都放孙子兵法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