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被推开，室内亮了起来，雨落瞧见一男一女两个人的鞋，他们一开口，雨落很容易地就认出正是苏惜和刚刚的千粟。
没有预想的忐忑，雨落此刻非常地坦然，于己，她欠苏惜关于苏然之死的一句道歉，于他，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苏惜认清事态成全伏昼。
“胡啸最近总去了清寺，你可探明了原因？”苏惜坐在梳妆台前，一面对镜梳发，一面对千粟说道。
千粟面色凝重地回答道：“了清寺是皇家寺院，又是做尼姑庵，我不好频频前去打探。但依这几天搜索到的情报综合来看，胡啸似乎在找什么人。”
“找人？”苏惜手上梳发的动作一庭，忙回身问道：“可是伏昼？”说罢，她眸子暗了一下，失神叹了口气，任由手中的象牙梳掉落地面。
千粟捡起了梳子，吹了吹，熟稔地继续为苏惜梳理。他说道：“主人，不急，人一定会找到的。”
苏惜这才如梦初醒，她激动地拽住千粟的手，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找到他，帮我找到他。”
雨落心中笼上了淡淡的厌恶之情，在身边时不懂得珍惜，亲手将人逼走了又苦苦追寻。她很想即刻出去，痛骂苏惜一顿。但是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便咬了咬下唇，忍了下来。
千粟蹲下身，与坐着的苏惜平视，说道：“主人，沐浴后便睡了吧。”
苏惜将头靠在千粟肩上，低低地说道：“你伺候我沐浴吧，等我睡下你再走。”
千粟轻轻推开了苏惜，道：“你忘了今晚我还要替你接待胡啸胡总捕呢。”
苏惜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把”别去“两字咽了回去。她微抬了抬眼眸，又变回了往常运筹帷幄的样子，淡淡对千粟道：”你快回屋梳洗打扮一番，便去吧。”
千粟苦笑了一声，他多么希望苏惜能开口留住他。可是她没说，他便不会死乞白赖地留下来。他将手中的梳子放回梳妆台，便转身离开了。
沉寂了很长时间，连雨落都有点担心苏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她又听到了声响，是苏惜在笑，准确地说是比哭还凄恻的笑声。
“父母、族人、妹妹、爱人，我在乎的都一一离开我，到底是为什么！”
雨落从未听过苏惜如此撕心裂肺的狞笑狂语，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生怕会一个忍不住出来安慰苏惜。
渐渐的，苏惜平静了下来，雨落从她支离破碎的低语中听出了伏昼两个字。她想自己这段日子术法大为精进，又有三九这个守护灵在自己体内，就算和苏惜谈不拢也能全身而退，便索性大喊了一声：”苏惜！”从床底爬了出来。
苏惜见到雨落并不十分惊讶的样子，她已没有力气再做过多的反应。在伏昼失踪的这段日子，她感到自己的气力正在一点点消散，她吃不下睡不着，连每日早晚的练鞭也停了。
雨落上前用袖子替苏惜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她对苏惜柔声说道：“为什么不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呢？你不属于京都，不属于万花楼或者什么君子楼。你生在漠北，不该在这空耗了泪水。”
苏惜闻言，推开了雨落的手，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雨落叹了口气，对上苏惜的眼，犹豫地说道：“我...长得真的很像你的亲妹妹吗？”
闻言，苏惜的右眼迅速滑落了一颗热泪，她眼睛不眨地看着雨落好一会，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终于松口道：“不是长得像。”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而是这里像。”
雨落也动情地落了泪，她用手捂住苏惜的胸口，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苏惜跌坐回凳子上，说道：“那日是不是你把伏昼带走的？”
雨落坦然回答的道：“是，我见他可怜，便强行带走了他。”
“那他...”话说了一半，苏惜低下头，自顾自地说道：“我就猜是你带走了他，你一定治好了他，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雨落弯下腰，爱怜地捧起了苏惜的脸，说道：“怎么会呢？他是真心爱过你，哪舍得恨你。而且，我猜，你给他下的只是寻常的慢性毒药，你心里明明一开始就希望伏昼能得救的，对不对。”
苏惜挣开了雨落的手，她站起身，错过雨落，肩膀耸动很用力地大声笑着，直至最后，他低下头，手扶着额头，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打湿了地上珍贵的毛毯。
“你为什么不将伏昼的东西统统都还给他呢？我知道你不是贪恋权位钱才的人。”雨落道。
苏惜惨笑道：“并非我不稀罕钱权，而是我要就要最大的。”
雨落隐隐觉得不对劲，眼前的苏惜仿若沼泽地散出的浓雾，让人感到浑浊而窒息。
“记住雨落，永远不要总把人往太好的方向想。”在雨落意识溃散前听到的苏惜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勉强用模糊的视线读口型读出来的。
（二）
与其说百里春雪是留在了清寺陪伴老友明镜师父的，倒不如说是明镜强行将他留在此处的。他这几十年精心研制的家当尽数给了雨落，无论是体力还是功法，抑或是地形的熟悉程度，都让他根本无法逃离了清寺。不过幸好明镜也知道百里春雪怕门，她不知从哪弄来了古本的机关秘闻，隔三岔五地就扔给百里春雪一沓。
百里春雪倒乐得这样的可以专心钻研机关术的日子。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雨落的安危，在他心中两人已算的上是过了命的交情，按理说雨落没理由连个口信都不捎。实在等得急了，他便趁明镜练功的空当，买通了刚入寺，六根还未完全清净的小沙弥，偷偷往国师府隔着门投进去了一封用特制的铁匣装着的信，只有精通五行八卦的人才能解开。她知道以雅和兰少陵都能轻松做到，故才用了自己最不擅长的五行推演来做铁匣的锁。
信件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劝说自己也许这便是各人的命运，与雨落他们的相遇只是人生岔路口的一条小径，他走不通，还是得回到自己的路上。可是越这么想，他的心就越乱，到最后甚至一拿起工具，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质疑自己，你的好朋友音信全无，你还有闲心做你的这些破烂。
是啊，破烂。东西做得再精妙，而无用武之地，可不就是破烂嘛。他知道明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他只好借助于外力把他带出去。他注意到胡啸这段日子总是隔三岔五地就来找明镜，有时候甚至晚上就宿在了清寺。这当然于理不合，但念在他是当今国君身边的大红人的份上，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胡啸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身世又高，长得又很有男子气概，按理说他就是成功男人的典范，可他唯独缺一样，年近四十，这个完美的男人却尚未娶妻，连妾室通房都没有一个。不过，他倒是万花楼的常客，大家也就都揣测是胡大人不缺女人，只是尚未收心。
明镜是个玲珑心思，她看出了百里春雪的心不在焉，也看出了胡啸这一趟趟并非真的与自己论道。于是每每胡啸要来，她便会在百里春雪的门窗上放置一种特别的锁，此锁内含三十六道机关，全是由八卦五行设立的。每次百里春雪一抗议的时候，她便会美其名曰是要考验他解锁的能力。
世人对胡啸猜测纷纷，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来此空山并非想去除杂念，恰恰相反，他是被自己心头的热火逼急了，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一遍一遍往明镜心里硬闯。
胡啸每次拜会明镜都不空手，明镜什么都不要，只开口要他去寻机关古籍。他也是尽心尽力，常常亲自跋涉到最偏僻的村庄去找到那一片古籍残页。
这次，他带来的是据传是从普陀岛流传出来的图纸。胡啸一向不信术法，更别提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普陀岛了。可现存的古籍实在是寥寥，他为了能常常见到明镜，也只好硬着头皮，连真假都不管，就将古籍带来了。
出人意料的，明镜这次并没有草草就将图纸放到书架上，而是拿在手中，一会对着日光，一会又摊在桌上，翻来覆去地看。
胡啸身为神捕司总捕头，自然察觉出明镜似乎对普陀岛的东西格外上心，他轻咳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赶明儿我再多搜集一些普陀岛的东西给你。”
明镜将图纸搁在桌上，转头故作惊讶地说道：”这当真是普陀岛的东西？“她极为珍惜地用手摸了摸图纸感叹道：”我只当那只是个传说中的仙岛。如今既是胡大人拿来给贫尼的，便一定是真有其事了。“
胡啸将目光从明镜的脸上移到图纸上，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普陀岛的东西大部分都珍藏在皇宫中，可惜的是我接手神捕司之前，宫中所有关于普陀岛的珍宝就尽数失窃了。这张图纸还是我在一个前朝老臣手中好说歹说讨来的。”
明镜没有作声，只是将图纸认真地卷好放到了一副锦盒中。
胡啸坐了下来，自斟自饮了一杯早已凉掉的茶，缓缓说道：“明镜大师不愿接手了清寺，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明镜拿起书架上的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架子上的灰尘，道：“贫尼出家为的是堪破红尘，求的是清净无为。寺里既然那么多人都能当得了主持，又何须我在去掺和。”她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落在胡啸耳中却别有洞天。
“明镜，你我相交十余载，我不管你当我如何，我却将你视作这一生中唯一的知己。漫漫红尘，何其无常，我只求能一直这样偶尔来找你说说话。”胡啸向来是个不轻易表达感情的性子，今天这话他在心中盘算了很久，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他敢于拿出这份勇气去说出来。
明镜幽幽一叹，对胡啸，她打心眼里欣赏，可饶是如此，她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开的。
她本不打算留胡啸久坐，可她还是坐到了胡啸对面，说道：“这十几年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很难说清到底是哪里变了，有些时候我甚至害怕看到你。”她的嘴角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我只希望你不要忘了初衷，更不要为了我而去妥协，变得再也不是你。”
胡啸听出了明镜话中的离意，他咬了咬牙，说道：“我当捕快的初衷，是想案案有了结，事事有证据。”他长舒了一口胸中的郁气，“你难道认为如今这个世道真能满足当初那个小捕快的心愿吗？”
明镜将手从桌子上拿下来，直起了腰，平静地说道：“难道世道如此，人就要随波逐流，任其改变吗？”
胡啸又抬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明镜眼前，垂眸只将眼神落在杯上，“这茶有些苦了，你尝尝？”
明镜用手挡开了茶杯，道：“味苦后味才甘甜，茶已经凉了，我再去沏一壶新的来。”
“且慢！”胡啸放下茶杯，叫住了明镜，“凉茶亦可饮，何必耽误了我们谈话的时机。“
明镜目视前方，没有去看胡啸，说道：”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很明白了，你说的我也尽数懂的，我想今日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好。”胡啸站起了身，坚毅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许我们下次再见就是另一幅光景了。”说罢，他转身推门离去。
随着门的一开一合，正午的阳光刺了一下她的眼睛，她用左手指肚揉了揉双眼，一把拽下桌布，桌上的茶具叮了咣啷地摔了个粉碎。
而后她愤然地拉开门，定定地盯着大太阳，直看得眼泪流进嘴里，微微发涩。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卧房，连小尼与她打招呼，她都视而不见。
一回卧房，果见百里春雪还在埋首做着新机关。她开口问道：“你跟不跟我回家？”
百里春雪抬头确认道：“回哪个家？”
明镜将头上的僧帽扔到百里春雪脚边，道：“自然是咱俩从哪来的便回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