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者,小雌犀牛也。皇帝每每与宓姌言起,便希望这位年幼娇嫩的‘女’儿如小犀牛一般健康,能抵挡一切不测和疾病。
宓姌虽是笑言,却也隐隐觉得不详,只道:“唐太宗钟爱长孙皇后所生的幼‘女’晋阳公主,公主的‘乳’名也叫兕子,只可惜未能养大。”
皇帝摆手,爽朗笑道:“所以,咱们的‘女’儿是璟兕啊。璟乃‘玉’之光彩,既美丽剔透,又强壮健康。”他说罢又抱起璟兕亲了又亲,璟兕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亲昵的举动,直朝着皇帝笑。
皇帝十分欣悦:“朕有这么多儿‘女’,唯有璟兕,朕抱着她的时候她会笑得那么甜。”
皇帝这样喜悦,浑然忘了‘春’雨舒和大火中自焚而死的意欢,那样刚烈的‘女’子,连一死也不能在皇帝心上划下深深的印迹。
总在生下‘女’儿的欢喜空隙里感到‘唇’亡齿寒的悲凉。因为十阿哥和舒妃的接连去世,所以连着璟兕出生的喜事,宓姌也将应赏给一应伺候宫人和接生嬷嬷们的赏银减半赐下。虽然为首的田嬷嬷也赔着笑脸向宓姌提起赏银减半之事,如懿亦只道:“十阿哥与舒妃过世,本该赏赐你们的喜事也不能张扬。这次且自委屈你们了,下回再有嫔妃生产,一定一应补足你们。”
田嬷嬷哪里忍得,一时笑道:“舒妃再怎么也不过是妃妾,如何能与皇后娘娘比尊贵。便是她没了。也不能损了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喜庆啊。”
宓姌正痛惜舒妃之死,这话听得十分不耐,便沉下脸不语。
如此,田嬷嬷再要抓乖卖巧分辨些什么,但见宓姌神‘色’不豫,也只得掩下了眉间悻悻之‘色’。再也无话。
宓姌趁着皇帝高兴。婉转提起:“皇上这么疼爱公主,臣妾自然高兴。只是公主出生那一日,便是舒妃离世那一日,还是请皇上看在公主面上,不要责怪舒妃自戕之罪。”
皇帝只顾着怀中小小的人儿,微微皱眉道:“既然皇后求情,朕便罢了。只是这样张狂的‘女’子。焚火烧宫,实在可恶。”
宓姌心中一搐,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舒妃之死,大概也是过于绝望吧。”
皇帝的笑意冷凝在嘴角,旋即看她一眼,眸光微冷:“皇后此话何意?”
宓姌平静的神‘色’在烈烈日光下显得无可挑剔,道:“舒妃痛失爱子。可不是绝望了么?”
皇帝的笑意便有些萧索:“十阿哥。是可惜了。”他低首,见璟兕可爱的笑容,忍不住伸手逗‘弄’,“只是,既然留不住的,那便是没缘分。也不必多想了。”
宓姌望着皇帝对璟兕疼爱的笑容,亦是默然。皇帝还‘欲’多陪陪宓姌与璟兕。乐子却在外头相请,道诸臣已在御书房等候,商议洪泽湖水患一事。
宓姌隐隐约约知道,洪泽湖水大溢,卲伯运河二闸冲决,高邮、宝应诸县都被水淹严重,当下也不敢阻拦,只得殷殷送了皇帝出去。
皇帝离去后,盈月替宓姌披了一袭雪絮纱的虹影披风在身,悄然劝道:“皇上正在兴头上,您瞧皇上多疼爱小公主啊,何必这个时候扫兴,提起舒妃小主呢?”
宓姌眸子里掠过一点星火,旋即黯然不已:“本宫若不提,后宫之中便无人再敢提。你瞧着舒妃过身之后,皇上何曾提过她一句,只当没这个人罢了。”她的眉心凝住了一丝疑‘惑’,“只是本宫一直疑‘惑’,乐子说舒妃自焚前曾闯入芳碧丛向皇上提起坐胎‘药’之事,这件事本宫也是偶然得知,显然皇上一直不‘欲’人张扬,那么舒妃又如何得知?”
盈月眸光一转,旋即低眉顺目:“奴婢偶然得知,那日舒妃前往芳碧丛之前,曾到十阿哥梓宫前。所说……”她声音压得愈加低,“琛妃也去过。”
宓姌描得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仿佛蜷曲的螺子,登时警觉:“她去做什么?”
盈月抿了抿‘唇’道:“娘娘也这样想?奴婢总觉得琛妃小主‘阴’晴不定,难以把握。许多事或许捉不住她做的,可总有个疑影儿,让人心里不安。”
宓姌舒了一口气道:“原来你和本宫想的一样。这样,晚膳后你便去绾‘春’轩瞧瞧,先不要张扬,找了琛妃过来。”
盈月忙应着道:“是。奴婢会做得掩密一些。只是娘娘也不必担心什么,如今娘娘儿‘女’双全,皇上又这样对待您,您的中宫之位稳如磐石,要处置谁便是谁罢了。”
案上的鎏金博山炉中,香气细细,淡薄如天上的浮云。许多事,明明恍如就在眼前,确实捉‘摸’不定,难以把握。宓姌的笑仿佛是井底舀起来的水‘波’,不够清澈,带着青苔的幽腻和‘波’影晃动的破碎:“盈月,你也觉得皇上待本宫很好?”
盈月笑道:“可不是?皇上来得最多的就是咱们这儿了。”
宓姌浅浅笑道:“这样的念头,曾几何时,孝贤皇贵妃转过,彤贵妃转过,舒妃也转过。可是后来啊,都成了镜‘花’水月。本宫一直想,本宫以为得到的,美好的,是不是只是一梦无痕。或者只是这样,盈月,本宫便是得到了举案齐眉。心中亦是意难平。”
盈月蹙眉,不解道:“意难平?娘娘有什么不平的?”
如懿‘欲’言,想想便也罢了,只是笑:“你不懂,不过,不懂也好。舒妃便是懂得太多,才容不得自己的心在这污浊的尘世里了。”
太阳虽已落山,天‘色’却还延续着虚弱不堪的亮白,只是有半边天空已经有了山雨‘欲’来的暗沉,仿佛墨汁‘欲’化未化,凝成疏散的云条的形状。桌上铺着的锦帷是古翠银线绣的西番莲‘花’纹,发着暗定定的光,看得久了,眼前也有些发晕。
太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是年老的‘女’子特有的质感,像是焚久了的香料,带着古旧的气息:“怎么?跪不住了?”
婉婷的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顺服地低着头:“臣妾不敢。”她偷眼看着窗外,薄薄的夜‘色’如同涨‘潮’的无声江水,迅猛而沉静地吞没了大片天空,将最后仅剩的亮‘色’‘逼’迫成只有西山落日处还剩余一痕极淡的深红,旋即连那最后的微亮亦沉没殆尽,只剩下大雨将至前的沉闷气息逐渐蔓延。
这样压抑的枯寂里,只听得一脉袅袅如风起涟漪般的笛声,自庭院廊下舒展而来。那笛声极为凄婉,仿佛沾染了秋日院中衰败与西风中的采木枯萎的香干,摇曳婉转,扶摇抑扬。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由着紫株半跪在脚边用‘玉’槌有节奏地敲着小‘腿’,取过一枚‘玉’搔头挠了挠,惬意道:“听得出是什么曲子么?”
婉婷战战兢兢地道:“是《惊梦》。”
太后微微一笑,将‘玉’搔头随手一撂:“听说你在跟南府的乐师学唱《牡丹亭》,耳力倒是见长。”
婉婷低垂着头,不安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太后了然道:“怎么?不急着见皇帝邀宠,反而闲下心来了?这倒不太像你的‘性’子啊。”
婉婷面红耳赤,只得道:“是臣妾无能。”
“你会无能?”太后嗤笑一声,坐起身来,肃然道:“你都惊了旁人的梦了,填进了舒妃和十阿哥的命了,你还无能?”
婉婷惊了一身冷汗,立刻扬起身子道:“太后恕罪,臣妾不敢!”
“不敢的事情你不也——做了么?”太后缓和的语气,一一道来,“从舒妃突然闯入芳碧丛问起坐胎‘药’一事,哀家就觉得奇怪。那坐胎‘药’里的古怪,皇上知,太医知,他们却都不知道哀家也知。舒妃一直‘蒙’在鼓里,突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是从咱们嘴里说出去的。而你偷偷学着舒妃的坐胎‘药’喝,后来却突然不喝了,自然是知道了其中的古怪。而舒妃去见皇帝之前只在十阿哥的梓宫前见过你。除了你,还会有谁来告诉她真相?”
婉婷听着太后一一道来,恍如五雷轰顶,瑟瑟不已,只喃喃道:“太后,太后……”
太后冷笑一声,拨着小指上的金錾古云纹米珠图案寿护甲,慢条斯理道:“只是光一碗坐胎‘药’,舒妃到底连十阿哥也生了,哪怕是皇帝做过这些事,也是不能作数的了。她也不至于心智‘迷’糊立刻去寻皇帝。除非啊,这碗坐胎‘药’喝她的丧子之痛有关,她才会禁不住刺‘激’发了狂。所以哀家便疑心了,那碗坐胎‘药’若是真的损失肾器,那也不会到了孕中才致使舒妃脱发肾虚,以致伤了十阿哥,坐下了胎里带出来的病痛,该早早儿出现些症状才是。哀家这样疑心,顺藤‘摸’瓜查了下去,终于查出了一些好东西。”她唤道:“福珈,叫琛妃瞧瞧。”
紫株答应着起身,从黄杨木屉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到她跟前,太后道:“妃琛,舒妃有孕的时候,你给她吃的东西全在这儿了。哀家不说别的,每一日一包,你自己来哀家宫里吃下去,哀家便什么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