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这不敢多言,微微敛容便退下。
是夜,我刚要就寝,便见沛涵扶着蝶曼的腕子匆匆赶来。
夜风将她明媚脸庞吹的红晕一片,细看之下竟有几滴眼泪,我忙上前,不待我问话,她已然道“姌儿,不好了,今天在养心殿,皇上下的御旨要将你移去冷宫,还要废为庶人。”
我立时怔在当地,只觉得热泪滚滚而落,刺而痒地扎在肌肤上。
自己满面是泪,眼中的神采只剩下了乌沉沉的伤心与无奈。“从惠儿被接到皇上身边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劫数还没完。又说下旨封了侞常在,如此盛宠,再加上旁人的话……”我泣不成声,只觉得心里的惊痛如一副千斤重的磨盘一道接一道碾下,几乎要将一颗已经溃不成军的心磨成齑粉四散在风里,“皇上……竟然疑我到这种地步!”
沛涵啜泣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如今侞常在是皇上枕边的心尖子。皇上一时轻信……”
原以为已经掉到了深渊底下,却没有想到还有一重深渊,如同十八层地狱,要重重堕下,永无超生的可能。原来所谓人生路,不是只有前行与后退,还会如此下坠,坠到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凄苦之地去。我无限凄惘,苦笑道:“一时轻信,也要相信了才好……若是不信,终究旁人再多言语也是无用!”
正说话间,却见乐子已经过来传旨,景仁宫中愈加‘乱’作一团,宫人们自伤前程,纷纷哭了起来。乐子不耐烦道:“哭什么哭,小主被贬为庶人,你们自然是不用留在景仁宫伺候了。都给我出去。至于以后的去路,内务府会给你们安排的。”
一时间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沛涵趁没有外人在,低声道:“乐公公,这件事还有没有办法转圜?”
乐子苦着脸道:“小主,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了。皇上金口‘玉’言,谁也不能劝。再加上惠儿……”他作势拍了下自己的脸,低声道:“侞常在几乎是专房之宠,皇上时常要她陪着,旁人要进言也不能啊。”
沛涵道:“可有别的缘故?”
乐子忙道:“那倒不是。小主啊,趁着现在只有奴才在。明天又是奴才送小主入冷宫,一些金银细软,小主好好收拾起来。到了冷宫那种地方,也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他话音未落,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涅筠和纤巧哭着进来跪下道:“小主,奴婢和涅筠姑姑商议过了。奴婢哪里也不去,和涅筠跟着去冷宫伺候小主就是了。”
我落泪道:“你们可疯了,跟我去那儿做什么?留在外头,还能找个好主子伺候。”
乐子道:“可不是,二位可别糊涂了。”
涅筠哭道:“奴婢自知命贱,留在外头也只是被人轻贱。情愿跟着小主。奴婢说过,要一生一世伺候小主的。”
纤巧亦道:“奴婢生来就在小主府上,早已立誓。绝不对小主背信弃义,奴婢一定跟着去。”
乐子想了想道:“小主虽然被废为庶人,但冷宫里也不能没有人照顾,带一个去也是可以的。别的不说,以前涅筠和惠儿不总是合不来么。留她在外头,只怕委屈更多。”
我擦了擦泪道:“那好。冷宫再苦。跟着我总还好些。至于纤巧……”她看了戚戚然的沛涵一眼:“你便跟在媛嫔身边,从此伺候媛嫔吧。”
沛涵正‘欲’说话,我挡住了道:“我知道你要推辞,可你身边只有蝶曼和‘春’熙,纤巧在你身边,也多个照应。”她忍不住热泪潸潸:“从此,我们想要相依为命、守望相助也不能得了……你……要好好护着自己。”
乐子道:“奴才不能多留。那涅筠姑姑,你陪小主好好收拾,明日奴才送小主去吧。”
他伤感道:“小主连奴才们都这么仁慈,奴才实在不相信小主会去害别人的孩子。”
我用力按住眼角即将落下的泪:“什么都不必说了。乐子,幸好你还在皇上身边,如果你还记得我曾经扶持过你,那么有朝一日,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能帮上手的时候,一定要帮一把,别让我死在了冷宫里也不得瞑目。”
乐子跪下磕了头道:“奴才永远都会记得,是谁替奴才上了‘药’,是谁暗中拉拔奴才到了今时今日这个位置。”
我点头道:“你知道就好。你坐到这个位子不容易,当年刘阜立是怎么掉下来的,如今你自己也要小心。”
乐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奴才没有别的本事,但会尽一己之力,极力保全小主在冷宫的平安。”
我沉默片刻:“那你再帮我一个忙,我想最后见一见皇上。”
乐子一怔,只得点了点头。
我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养心殿还未掌灯,殿内是金红‘色’的淡淡余晖,由着光影由浓转淡。皇帝的语气听不出一点悲喜之情,只是低头练着书法,并不看她一眼:“事情已经定下了,还要来见朕做什么?”
我抬头看着皇帝:“臣妾注定是要去冷宫了,只是最后还未能死心,一定要来问一问皇上。皇上,您是否相信世间有公允之道?”
皇帝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寻常的陌生人一般,口气却郑重其事:“朕相信。”
我望着皇帝,仿佛要从他脸上探出什么究竟一般。然而,我知道,自己的路是他给的,是再不能看出什么来了。
心底的相信逐渐被动摇,生了碎刺般的疑‘惑’。但我‘逼’迫着自己,若是连自己都不信了,还能留下什么。
茫然的动摇与悲望之中,我伏身三拜,神‘色’哀伤而平静:“为着皇上这句话,臣妾甘愿受罚,长居冷宫。只求皇上福绥安康,岁岁长乐。”
我缓缓起身,拂去身上尘灰,澹然若出世之云,转身离去。
皇帝看着我,将写好的字幅‘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缓缓瘫坐在龙椅之上。
宫人们散去后,景仁宫已经冷落一片,封妃的册文、金印、吉服全部被带走,满地狼藉凄冷,让人不忍卒睹。沛涵纤巧等亦被留在后殿,不许再踏入景仁宫正殿半步。
涅筠默默陪在我身边,将一些贴身衣物和值钱的首饰一同包好,想了想将钱财首饰藏在包袱的最深处,又取过一些糕点收好:“到了冷宫只怕衣食不周,什么都得备下些。”
我看着她一点一点收拾,便道:“拿那些点心做什么,备下了明天的,后天也要过那些苦日子。还是收拾些衣衫要紧。”
涅筠答应了“是”,便去翻开箱笼,重新收拾衣裳。
正忙碌着,只听殿‘门’被推开的悠长声,我不承想此刻还会有人来景仁宫,回过头去,却见是太后身边的福公公,他哑着嗓子道:“太后传召,穆氏,随我走一趟吧。”
涅筠担心地看着我,不知祸福几何。我强自定了定心神,事情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还能如何?
我便道:“我这样去,不会太点眼么?”
福公公努努嘴道:“赶紧换上你宫‘女’的衣服,跟我走吧。”
我想了想,便取过涅筠的一身宫人装束换上,又梳成宫人们的发髻,仔细看看,走在夜‘色’中应当不算明显了。
去太后宫中的路并不算太远,我隐隐想着,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去慈宁宫了吧。此生此世,我大约都要留在冷宫之中,遥望紫禁城万千灯火金‘玉’绚烂的夜晚。
正想着,福公公已经打起帘子让了她进去。大约是要避开旁人,殿中只有太后和紫姑姑两人在。
太后穿着绛‘色’缂金水仙团寿单氅衣,头上与耳上都一‘色’的点翠东珠配翡翠首饰,那碧‘艳’的宝蓝‘色’在灯火的跳跃之下,流转着暗沉不定的光泽,好像太后这个人便是如此,让人觉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后跪在佛龛前,诚心诵完佛经,又点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点暗红星火,如同我心里若隐若现的未知的惧怕。
太后扶着紫姑姑的手起身,转过脸慢慢打量着我。我依足规矩福了一福,请安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淡淡道:“到底是姝贵人,到了这种境地,居然没有一进来就哭着求哀家饶恕。”
我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个宫‘女’应有的姿态:“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无用。”
太后微微一笑,手上的赤金翡翠点珠护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轻轻一晃:“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
我眼中一酸,将眼泪‘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臣妾要怪,只怪自己不谨慎,才会落入旁人圈套。”
太后和颐浅笑,抚了抚手腕上玛瑙连珠镯:“只要是活在宫里的人,但凡不是个神仙,人人都会有不谨慎的时候,人人也都会有百口莫辩的时候。但要紧的是,人在低谷的时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别的,就只保自己一条命。”
我眉心一动,若有所思:“可是冷宫,形同死地,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