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筠道:“说是去内务府皮库挑些好皮子来做两件冬衣,一去去了这么久,大概是挑皮子耽搁了。。娘娘不是不知道,纤巧选东西算是‘精’细的。”
我笑道:“也是,她是见过好东西的,挑东西也严苛。我看她如今的‘性’子安静了好些,不比从前那样浮躁,也放心些。”
涅筠道:“可不是呢?亏得娘娘的调教。”
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娘娘为什么又不高兴呢?”
我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划着,理了理自己烦‘乱’的心绪:“宫中流言如沸,不胜其扰。”
“宫中从来都不缺流言,娘娘何须烦扰?”
云髻上垂落的红瑛流苏沙沙地打着鬓边,每一拂动,便是一层秋雨落叶似的微凉。“如果皇上最忌讳的流言,出处只可能在我、皇贵妃和刘阜立这三处,你觉得皇上会如何想?”
涅筠神‘色’遽变,如‘蒙’了一层白‘蒙’‘蒙’的寒霜一般:“这件事若不查清,只怕皇上会对娘娘存了极大的疑心。皇上的疑心若是不除,那娘娘往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我烦心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这件事皇上已经在查,但愿很快能水落石出。”
夜来的秋水阁格外幽深寂静。秋水阁本是前朝遗留的建筑,一共三层。除了第一层供奉佛像经书外,上面两层均可住人。只是规制陈旧简朴,与东西六宫不可同日而语。黎嫔新移居此地,连‘侍’奉的‘侍’‘女’也少了大半,连着三五日听着后头陵合殿梵音悠长不断,心下更觉凄凉。
可是此身孤苦,一世的荣华与美梦,都随着那个苦命的孩子去了。她也生生被困在了这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个解脱?
黎嫔伏倒在佛像前,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亦不觉落下清泪。只觉此生茫茫,再无可渡之处了。
太后进来之时她尚浑然不觉。倒是紫株姑姑先唤了一声:“黎嫔,太后往宝华殿参拜,经过秋水阁,还请黎嫔奉上茶水以‘侍’太后。”
夜来参拜,太后身边只带了紫株,福珈。几个随‘侍’的宫人都留在秋水阁外。太后穿着一身简素而不失清贵的宝蓝缎平金绣整枝芭蕉福鹿纹长袍,头上用着一‘色’的寿字如意金饰。不过寥寥数枚,却清简大气。
黎嫔一时未反应过来,忙起身拜见。屏退了众人方郑重其事地三叩首,热泪盈眶道:“不意太后深夜移驾秋水阁,臣妾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太后缓缓地拨着手中的翡翠佛珠,那一汪绿‘色’水莹莹的。在烛光底下如一湖澄净凝翠的碧‘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贡品。
太后缓声道:“你要还是在相印殿,要来看你也不方便。如今秋水阁住得还惯么?”
黎嫔一时语塞,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太后温和笑道:“也是。住惯了东西六宫的繁华,哪里受得了秋水阁的孤苦?只是皇帝的意思也对,你总是那样伤心。住在秋水阁听听佛音梵经,也是好的。”
黎嫔闻言,不觉清泪滂然。如止不住的寒雨凄切:“太后,宫中所有人都在传,传臣妾所生的不是死胎,而是个孽障妖胎。臣妾……臣妾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孩子?”
太后长叹一声:“你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封进棺椁焚化了,是死胎也好孽障也罢。连哀家都无法确证,何况是你。你若多想多思。便是为难了你自己了。”
黎嫔不甘地泣道:“可是,那是臣妾的孩子啊!臣妾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是孽障呢?”
太后注视着她,双目沉静如能照透人心:“是不是孽障很要紧么?连皇上都不愿意再多提起,更不愿宫中有任何相关的流言四起,你又何必苦苦执著?毕竟,那已经是死了的孩子了。而你,若再执意如此,虽还活着,却也离死不远了。”
黎嫔浑身剧烈一震,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瘫软在地:“太后……”
太后慢慢地捻着佛珠,缓缓道:“哀家听闻,陶妃已经向皇帝进言,准许你自缢去陪着你的孩子,以免后宫再生下这样不吉的婴孩。皇帝一时心软,未曾答应,若是哪天枕头风吹得更厉害些,他听进去了也未可知。到时候,也不必你寻死上吊,皇帝就成全你了。”
黎嫔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膝行至太后跟前,匍匐着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臣妾不是存心要自缢寻死的,只不过臣妾生产之后皇上一直不来看臣妾,臣妾才只好出此下策,引皇上过来。连那些宫‘女’都是臣妾安排好的,臣妾不想死,臣妾不想死!”
太后闭着眼睛,淡淡道:“哀家当然知道你不想死。当日把你从北府捞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你是个有心‘性’的,又出身海纳赫府邸,一放进后宫准保能让皇贵妃等人费尽心神。如今皇后死了,皇贵妃在后宫一人独大,这后宫早晚哀是她的,若真是那样,她如何还能服哀家的约束管制?你要是这么轻易就死了,可就白费了哀家的一片苦心了。”
黎嫔俯首帖耳,再三叩首:“臣妾一入后宫,陶妃便极力排挤,视臣妾为皇后一党,如今还要殉了臣妾。臣妾愚钝,还请太后怜惜,指点‘迷’津。”
太后淡淡一笑:“指点‘迷’津的只有满天神佛,能自渡‘迷’津的就只有自己了。哀家知道你心痛孩子的死,但孩子死了,只要你活着,总还会有机会。你且放心,哀家会告诉钦天监,流年不利,宫中断不能再有白事。但如何走出秋水阁,如何不负哀家所托,就看你自己的了。”
黎嫔俯身拜倒,悲痛的神情中多了一分郑重:“臣妾谨受太后教诲。”
太后扶过紫株姑姑的手,漫步踱出,她的语气缓而沉:“有件事,哀家一直想不明白,你的胎一直都说不错,孩子也壮健。怎么生出来的会是那个样子,真是可怜了。”
黎嫔伏倒在地,平滑如镜的澄砖地冷而硬地硌在额上,那股冷意直‘逼’进脑仁里去。她抬起头,殿中只余下太后长年所焚的檀香余味,气息幽沉,弥漫一室。
我被宣召至养心殿,是在午膳时分。我才用完午膳,由纤巧伺候着浣手洁净,皇帝身边的小乐子便急匆匆赶来了:“姝妃娘娘,皇上有旨,请您立即前往养心殿暖阁一趟,闲人勿带。”
我听得最后一句,心下便微微一沉,生了几分不豫之情,脸上却还笑着:“皇上这样的旨意,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乐子的神‘色’不似往常,只道:“辇轿已在外头备下,娘娘请吧。”
我急急更衣,连涅筠和纤巧也未带,便扶着小乐子的手出去。直到到了仪‘门’外快要上轿的一瞬,她才听得小乐子用极低的声音道:“师傅在皇上面前诉说了一通,奴才也不知是什么事,只知皇贵妃娘娘也到了。”
我听得“师傅”与“皇贵妃”,心下更是‘阴’沉难言,只得道:“那就快些去吧,别让皇上等着。”
我甫一进殿,便觉得殿中气氛不似往日。皇帝神‘色’沉郁,眼底隐隐含了一分怒气。皇贵妃亦是半坐在榻前的紫檀椅上,并不敢与皇帝同坐在榻上。而刘阜立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言语。
我忙福了福道:“皇上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万安。”
皇帝草草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起身。我忙垂手站在一边,皇帝也不叫“坐下”,只向刘阜立道:“你把方才跟朕说的,再与皇贵妃和姝妃说一遍。”
刘阜立忙磕了个头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彻查六宫流言之事,发现宫中的确传言纷纷,论及黎嫔所生的婴孩多个臂膀,是个妖孽。种种关于婴孩的细节,如同亲见,再加上奴才们嘴贱,添油加醋,便成了说那婴孩如妖物一般。”
皇帝不耐烦道:“说这些做什么!只说你查到的那些!”
刘阜立吓得一怔,忙道:“奴才查问下来,发现此种流言散布,东六宫远甚于西六宫。”
皇贵妃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了不少,拨着珐琅掐丝手炉上的银镏子道:“阿弥陀佛,臣妾居住在永和宫,幸好西六宫流言不多,臣妾也算分明了。”
刘阜立拿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据奴才所知,流言所在,主要盘集在相印殿、延禧宫、景仁宫和钟粹宫一带。”
皇贵妃看刘阜立说得满头大汗,忙温言道:“东六宫中只有这四宫有嫔妃居住,相印殿又是事发所在,难免流言纷扰。你且说,这些话是哪里传出来的?”
刘阜立脸‘色’发白,那汗水滴答下来,被殿中的苏合香一熏,气味实在难闻。我屏息敛气,只听他说下去。
皇贵妃沉声道:“皇上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么?”
刘阜立磕了个头,拿眼睛瞟着我,道:“宫人们都说,最早有流言传出的,便是景仁宫。”
我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浇而下,冷得天灵盖阵阵发寒,忙跪下道:“皇上明鉴,当夜相印殿所见所闻,臣妾未曾有一字半句传出。景仁宫中更无人得知,如何能在宫中散布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