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并不大，但让这潮湿的林子里空气更加冰凉刺骨，半个小时后，一抹微弱晨光从树木间隙中渐渐照亮，苍白而灰蒙蒙。
灌木大多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只有一些耐寒植株，细厚簇生的叶尖晶亮反光。偶尔远近传来几声嘶哑鸟鸣，待人抬头看去，却找不到任何它们的踪迹。
看起来，这不过是林子内普通的初冬景象，再正常不过。然而眼前看到的越是正常，一行人心里就越是警惕。预知到的危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蹊跷，却找不到任何破绽。
艾律雅看了一眼斐休冻得发青的脸，停下来抽出一个厚斗篷裹在她身上，手趁机藏在斗篷内，悄悄激活了神恩之戒。她的表情毫无异色，轻拍了拍斐休，精神感知在这一刹提升到极限。
片刻后，她眼里闪过疑惑、凝重之色，皱起眉头。
眼前的一切都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他们四人包括咔咕在内，也并没有被幻觉蒙蔽，能量波动毫无异常。
要知道，这里马上就要进入海伦城一百公里范围内，以海伦城明里暗处的强大力量，周围三百公里都应当属于安全范围。
哪怕是传奇法术师等级的强者，要在海伦城惹是生非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艾律雅心里诡异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并且雨势似乎随着他们的前行加大。
沿着道路前行了半个小时后，咔咕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感觉到威胁的咕咕声，艾律雅站住脚，任由咔咕两下从后脖颈钻到她斗篷内，爪子勾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这家伙把自己藏起来了。
艾律雅暗暗苦笑，魔龙崽太过幼小，还不能发挥战斗力的，但以它生命层次之高，居然感觉到了威胁，到底，这片林子里存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怎么了？”利欧握紧剑柄，表情谨慎。
“有大麻烦。”
他吸了口气，向艾律雅身前站了一步，全身力量都调动起来蓄势待发，向左右扫视，“我们能退回去吗？”
艾律雅垂下眼睛，眼底掠过一道暗光，嘴里却说道，“试试看。”
说完，作势就要向后转身。
然而她身体刚刚动了一下，从旁边树上突然射出一道藤蔓，发出破空的锐响，伴随斐休同时发出的大喊，“小心！”
“危险！”赫罗和利欧却落后她一霎，此时已经拔出武器斩向那道速度快得看不清的灰影。
“铛——”一声犹如金属撞击的清越声响起，在林地内传开。
藤蔓被击向一侧，赫罗和利欧却连退几步，退到艾律雅身前，一行人这才看清，袭击他们的是一条通体银白色的长藤。
看上去并不粗壮，但刚才那一试让几人明白，这东西异常坚固。
“月霜藤，”艾律雅嘴里吐出这个名字，脸色暗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月霜藤？”利欧脸色一变，“能摧毁法术根基的月霜藤？！”
“没错，防御和力量最强的中阶魔植，而且是人为控制的！”
与此同时，在她的感知中，原本那点模模糊糊的蹊跷之处忽然清晰起来，暗系——雨水和阴沉未亮的清晨蒙蔽了她的感知，让她没有察觉到这片地方暗系元素似乎多了那么一点。
仅仅是一点，就连专精暗系的高级法术师也不敢说自己能察觉出来，以至于对暗系了解极少的艾律雅到现在才能确定。
从刚才的试探能够推测出这一点，这真是最差的结果，假如推测错误的话，艾律雅真是觉得求之不得。
她侧过身体，与两个属下背对着。刚将斐休挡在中间，两侧破土声陡然传来。
仿佛比声音更快了一步，三条一模一样的藤蔓已经出现在视线中，悬浮半空，静静地，散发出死亡威胁的味道不言而喻。
以自己和咔咕的精神感知都没有提前发现埋伏的月霜藤，无知无觉就被敌人掌控了节奏的事实令艾律雅背后发凉。
这是什么手段？不是幻象，能将波动掩盖到这种程度的敌人，就算是那个已经被粉碎成尘埃的布阿迪勒也做不到。
那么大法术师？
开什么玩笑，一位大法术师在海伦城附近行动需要顾虑的因素太多了，何况是埋伏区区几个中级，没有一个大法术师会这样践踏对自身实力的信心。
对那些所谓强者们高高在上的不屑，艾律雅知道得太清楚。
在这刹那间，她的脑中飞速掠过数个念头，闪现的推测缓解了刚才在第一瞬冒出的那种后背冰凉的战栗感。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不会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面前和两侧的月霜藤在微微晃动、停滞了刹那后，咻然带起被撕裂的空气！
“铿！”
“铿——”
猛一挥手，凭空出现的数根白光荆棘与月霜藤的银白残影撞击、绞缠在一起！法术波动猛涨，银白色清晰可见地开始灰暗，同时法术荆棘被击碎的外层也像四溅的火花，从半空飘落点点光芒。
在艾律雅的余光中，旁边两道刀剑带起的冰冷匹练，也与另外两根月霜藤□□撞，劈砍声带出金属般的沉响、一触即分后，双方再次战到一起。
熟练的吟唱声在三人围起来的内侧中心响起，斐休瞪大眼睛，以魔灵祈祷的姿态紧张地施展祝福术。
还显得弱小的波动从她所在的地方向同伴们覆盖过去，即便帮不上多少忙，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加入战斗。而这种做法带来的效果，从同伴们略显欣慰的眼角就可以感受到，不是吗？
表面处于五级法术程度的圣光荆棘，坚持不了几秒钟就被月霜藤抽碎，但荆棘源源不断地形成，让残缺程度持续加重的月霜藤一时难以突破。
分出小半精力困住这诡异的藤蔓，艾律雅大半心神都专注于感知寻找。
前一天夜里就察觉的不对劲、阴雨和暗元素、难以察觉的操控手法、试探出的蛛丝马迹……寂静，像雨一样绵延阴冷的寂静。
突然她眉头微皱，心头浮现一点明悟，并且随着此刻的发现，迅速扩大到抿紧下垂的嘴角。
没错，这片刻的战斗让她有了新的发现。
尽管是达到了五级程度的法术荆棘，也做不到在号称中级最强的月霜藤攻击下坚持五秒以上，利欧也不可能凭接近五级战士的实力坚持到现在，仅仅是稍落下风。
这些月霜藤太弱？从防御力上可看不出一分一毫啊！
是对方没有认真起来，没错，这些月霜藤的目的似乎仅仅是逼迫，逼迫他们维持在战斗状态。
因为，凭借出色的元素掌控力，艾律雅很明晰地感觉到了圣光荆棘的法力消耗在增加，从微不可查的一丝，到已经不容错辨的半成。
“嗤拉——！”火花四溅，带出长而尖锐的金属削击声，赫罗重重落到地面，一贯沉默的表情变得更加冷酷，显然发现了什么。他面前的银白长藤萎靡了许多，立在半空的姿态都显得有些勉强。
另一边的利欧见状，也立刻用狠狠一击换得暂时喘息的机会，向他快速大喊一声：“怎么了！”
“这些藤蔓，在吸取法力！”回答他的是艾律雅。
事实不止这样，她能感觉到在藤蔓吸取少部分法力的同时，更多的属于她的力量在额外消耗中流失，至于流失的方向——那么地隐秘，就仿佛凭空不见了，或者仅仅是错觉般地不可捉摸。
要不是凭借着曾经达到的境界和积累的见识。
要不是上辈子，某一位同样拥有这种手段的大人物风头太盛的话。
她怎么能这么快就辨认出来呢——冥河渡歌啊，这可是。
很不好的，然而根本无法摆脱的预感，令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真心地希望不要是那个人。
但无论是与不是，面对越分析越能肯定就是“冥河渡歌”的手段，后退或者逃脱都已经没有用，唯有前进。就像被那位设下埋伏的敌人玩弄于股掌间的节奏那样，前进！
以在之前的魔月大战中熟练起来的沟通方式，无声沟通两位同伴后，艾律雅维持着五级法术堪堪对抗的程度“艰难”向前，领头的位置因此理所当然换成了赫罗。
这个沉默的魔灵青年在经过了先前魔神之月持续战斗的磨练后，已经不输给任何一名六级战士，如果算上魔灵能力，甚至能跟无限逼近七级的图阿斯打个旗鼓相当。
此时他也不再使用魔灵之力加持，要知道他可没有艾律雅隐藏起来的那种近乎无休止的法力储存。不过，他的长刀足够锋锐，在失去部落亲人之后，劈断挡在面前的任何敌人就成为了他走出痛苦阴霾的唯一途径！
近两分钟后，终于，一记斜十字斩灿若炫光绞碎面前空气，锋锐无匹的剑光刹那将藤蔓在半空中拦腰削飞，溅裂汁液，落成两断。
在这一刻，艾律雅及时捕捉到一缕微不可查的波动。就在藤蔓被削断的那一瞬间出现，仿佛带着某种恼羞成怒的情绪。
这无疑是好现象！
对月霜藤被毁坏感到在意，起码暗示他们的敌人并不是那么需要高高仰望的强大存在。艾律雅毫不犹豫，目示加快前进速度，就像被暂时的胜利所鼓舞，理所当然的那样！
新的冰冷藤蔓不出预料再次破土而出，丛林里的地形给他们带来不少额外麻烦。毕竟称得上空旷的道路才仅仅容两个人并肩走过。
由及膝的乱草、灌木和胡乱攀附高矮乔木的乱藤构成的空间、晦暗的阴影里，谁也不知道攻击会从哪个方向突然袭来。
很显然，对方不舍得再被摧毁一条月霜藤，从而改变了攻击方式，由正面阻挡变为不可预测的偷袭，逼迫几人时刻保持最高警惕。这意味着，艾律雅的法力不得不持续流失，周围空气中就好像有一个隐窥的恶魔，在磔笑、吞噬。
这就是对方想要的。
冥河渡歌，来自冥府的亡灵的歌声化为收割一切、吞噬一切的频率，隐藏在雨水里，空气里，犹如蜘蛛网粘附着对手。
也许这诡异绵延的雨水就是亡灵幻音的频率，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陷入其中，而挣脱不出。当然挣脱不出。
因为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就算是这场雨和隐藏在其中那听不到的歌声，也是真实的。
身处其中的人一旦动用法术，就控制不住法力的流失，除非高出施法者一个以上等级。
有着这些改造过的月霜藤逼迫，法师不使用法术对抗是不可能的。最终，落入陷阱的法师就算挣扎到终点，见到了那位布下一切的卑劣偷袭者，恐怕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蜘蛛一样阴毒、狡猾的手段。艾律雅评价道。
并不算长的一段距离，但四个人边打边走足足耗费了半个多小时，并且越往前走，法力的恢复变得越发艰难。
在感知之中，就仿佛这一片区域内元素被不可思议地放逐成空了。
不过艾律雅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她确定这远远不是她曾经见识过的真正的冥河渡歌。
在她的记忆中，由那位大人物亲手施展的冥河渡歌，一瞬间就将上万恶魔大军的力量掠夺一空，凝聚出的巨人拥有劈天裂地之力。
仅仅是看着它，就令当时还是高级战士的她浑身发软，几乎握不住长剑。
下意识回想起当时，一缕庆幸从心底冒出来，伴随心跳控制不住的加速。
“怦怦”的跳动，在耳边放大，前方一米外，赫罗的脚步没有再抬起，艾律雅也没有注意他死死握紧剑柄的手。
她也看见了，在不远处道路的尽头，铺着潮湿腐叶的黑色地面上，悬浮着淡淡的银白色虚影。
两端尖尖翘起，中间狭长，像一艘平平无奇、却又出现在此刻，无比诡异的古老船只。
“啊，”语气非常平淡的一声感叹传来，年轻的嗓音从前方空荡荡之处响起，紧着着，一个身影从空气中浮现，由虚转实。
“就是你们吗？咬断了藤蔓的小老鼠。”
轻轻地问道，那个身影向前踏了一步，就从悬空落到了地面上。
一股寒流，随着这个声音出现的同时，沿艾律雅的脊椎骨遽然蹿上来，天敌般战栗与恐惧，令她全身如遭电击般绷紧！
然而，右手触碰到剑柄上，轻轻握住，火热的感觉下一刻就沿着记忆的脉络，从内心熊熊燃烧起来，那是战意，压抑的渴望，燎亮翠金的眼眸。
似曾相识……是的，这幅打扮，真是不幸地熟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