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禾如约在8点给凌远打来电话,凌远接起来,她只简单说了句,“你打开电脑,进入我们社博克网页,看最新视频;如果已经被删,你在新浪博克‘傅雅彦’,这是之前给我发短信的,如今还在做医疗项目的师妹。”
电话里隐约的背景声音中,往来急救车的鸣笛让凌远心中疑惑,才要问,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他一边翻看财务报告一边依言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xh社的网页,果然在文教卫生版面看见一个新上传的视频,然而看见标题已经僵住,他站起身,略机械地走到饮水机旁,打了杯冰水,灌下去,再转回来,打开那个视频。
“大家好我是xh社‘问医’节目主持傅雅彦。这次特别节目是应许多网友关于最近各个网站,手机短信间传言的以感冒症状开始,出现类似肺炎,心肌炎,甚至器官衰竭的传染性疾病。最近传言急救中心突然激增许多类似病例,我们特邀。。”原专管医疗节目,各位观众和网友都十分喜爱的谢小禾主任现场0距离”她说到这里,声音颤了一下,很快又再平复,“为您播报急救中心现状。。。”
。。。。。。
从第一分钟开始,凌远的脸色就已经沉得乌云压境。
急救中心的状况,比他们想得更糟糕。原本认为,按照民间传言会夸张的惯例,急救中心不应有傅雅彦所发短信那样糟糕----而从谢小禾的摄像头里所看到的。。。凌远无端端地一个机灵,‘地狱’二字竟然钻入脑子。
楼道里竟挤满了人。
输液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护士长和值班医生,苦苦阻挡急诊处依旧想进来的人,然而外面的,有的还穿着由学校名字的运动服的大学生们,纷纷斥责医院想拒绝病人,没有医德。护士长徒劳地解释,“最近周边两座大学大批同学感染类感冒疾病,但是情况有差别。大家请不要往里闯,里面是比较重的病号,而且有强烈传染性。。。”
外面的要往里进,而里面被留下的,却执意往外闯。。。
院长苦涩的声音,“从第一例患者,我们就循规定请求转传染病医院,等上面的批示,上面的批示,批示却是让主管大夫与护士一起跟随转移患者。不知道为什么,救护车反复在市区兜圈却不真正进入传染病医院,足足兜了5个小时。封闭空间的5个小时。。。患者死了,我们的4位工作人员全部感染。”
“我们已经意识到这是烈性传染病。我们数次上报,上面却一直不给解释。只让做好保密工作。我们的设备,设计,不是为了抵抗传染病设计,全都是为了方便各科协助抢救。。。但是旁边几个大学感染严重,患者不断涌来,大都是病情严重,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我们没有好的防护。。。我们不能不救人。连续3次不得不做的气管切开。我们的向唯大夫感染。。。我昨天夜里才听到消息,他在第二传染病院,他。。。才28岁。。。他走了。”
院长已经泣不成声,“我不是要破坏上级给的保密要求。但是我们的医护人员不断感染。我们没有正确的防护。我们没有物资。。。没有隔离衣。我们已经将备存的床单都裁了,做简单消毒,自制隔离衣。我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及时反应。我有罪。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做好工作。。。可是我们的医护人员不是孬种。。。但是现在,我们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到今天,病倒的意境占了多半,过百。。。其中被传染病院专家确诊为飓风瘟疫的超过了40人。。。”
。。。
凌远闭上眼。微微张嘴呼气。手里下意识地,将一只笔掰成了两截。
他丢掉那被掰成了2截的笔,拉过电话,拨号前看了眼表,离与许乐风约的时间尚有40分钟。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放下座机,拿出手机,拨了许乐风的私人内线。
“你到底要干什么?”那边的声音有些不耐也有些无奈,“我这些天是真的忙。刚刚接手经济。。。”
“我给你发过去了几个网址,你立刻打开看一下。很重要。对很多人很重要,也可以对你以后的路很重要。”
那边沉默了一下,凌远继续道,“你还是相信我的智商和判断的,对吧?”
4分钟之后,背景声音里,出现了凌远刚才听过的声音。
那边依旧沉默。
“我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以我的专业知识,以我这些年的管理经验。这次这个病,到了这个地步,是怎么捂也捂不下去了。早一天开始全面控制,统一调度,也许是少损失半个亿。”
“总要面对这件事。如今的国际环境,如今的网络环境。不可能悄无声息。”
“这样的局面,是一部分人造成的,是zf的疏失。。。但是依然可以是另一部分人的政绩。更可以是拿取民心的重要开始。”
“不多说这些废话,”凌远突然深深吸了两口气,克制住颤抖,“你我血脉相连,很多事情,不需要一一解释。其实自小,我就是最明白你说一个话,心里是什么意思的,我小时候,你也不吝夸赞我。这件事你们总是会面对。总是会有改变处理,全面调控的那一天。只是我们心里的早一天很单纯,你们眼里的早一天晚一天,有无数的需要考虑的因素。但是。。。”他再度深呼吸,“爸爸,我只是告诉你,不管你们怎么决定,也不管这一天有多晚,在这次事件里,我的角色,只是医生。我的考虑,也只是医生,和一个穿白大衣的院长的考虑。我不会轻言放弃一个病人,不会牺牲一个员工,我与他们一起。而立场,也就一起。我已经在不久前向全体员工宣布了飓风瘟疫的状况。我还会将这份视频最大可能地在医疗系统内通传。并且,我不保证,没有人会联系外媒。总之这次,我的身分和立场只有一个,医生。”
他说罢挂断,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两圈,拉过座机电话,
“医学院办公室?严校长?”
“第一医院凌远。我请求全系统各医院院长开紧急碰头会。尤其请流行病办公室的教授们参加。啊。。不,我想我们可以立刻开视频会议。严校长,您想必已经知道许多情况。。。对,我们昨天已经通报了系统内各兄弟医院。”
“现在我要说的是急救中心。上面迟迟不见行动。。。我觉得,我们各大兄弟医院,必须在人力,专业,和物资上,帮他们一把。”
“从大局,很难说我们各个医院没有那一天。现在,一方面是提供支援,一方面是交流。从一线吸取经验。需要得到的统一调配统一调度不来,咱们只能医疗系统内自己来。”
“我建议我们各附属医院各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包括呼吸科专业医生,重症科医生,护士,麻醉科医生在内的,专业水平比较高的队伍,按照传染病医院装备,进驻急救中心,一方面他们需要支援,一方面,我们需要近距离的抢救,隔离,治疗经验。诸位专家到大一线,亲历飓风,才能尽快找到解决的办法。把最宝贵的经验传达出来。”
“退一万步讲,上面可以无视。。。严校长,咱们不能无视急救中心变为死地。”
。。。。。。
40分钟的视频电话会议,几乎是9所医院院长全票通过凌远的提议,凌远脑子里飞快地过着第一医院可以选派的人选,这时电脑里,xh社的网址再度上传新的视频,只穿了普通隔离衣,戴了纱口罩的谢小禾,开始拍摄患者,被隔离人员,一线的医生护士。。。
凌远刚刚要关机去门诊,突然一个太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他险些以为自己幻听,待得目光落在画面有些模糊的屏幕上,凌远在那一分钟,真真正正地僵住了,只觉得这用来呼吸的鼻腔胸腔。。。。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穿着粗陋的用白色病房床单和淡蓝色一次性隔离垫拆开制作的,看上去可笑得心酸的隔离衣,戴着并不足以抵抗这强悍病毒的纱布口罩的,竟然是林念初。
“我是因为巧合的原因在这里接触了重症病例,并曾在没有足够防护的状态下为患者做过心肺复苏,原则上感染可能很大,所以在此隔离。现在已经一天一夜,幸运的是尚未发现有感染的征兆。”她的声音沙哑却还算平静---但却是如此沉郁,“现在这里人手实在太缺。我曾经在做无国界医生的2年中有一定的对传染病的处理经验,所以现在,暂时加入急救中心的同行们。。。人手实在太缺了,这样压力和强度的工作,应该严格执行倒班制度,但是。。。现在大家都在每天工作10小时甚至12小时。我们不知道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
“林医生,我想您在非洲应该也是很艰苦的条件下工作。。。”
“不。”她答得坚决,“那只是艰难,而现在是恐惧。我们在非洲曾经语言不通,也有各种障碍,但是每一步,所有的行动,都有明确的指示,都有科学的保障,而现在。。。”她摇头,再摇头,眼里有着恐惧,“每一个人都很怕。我很怕。甚至不是怕死,而是看见2天之内,不断地有人送来,不断地有人发生呼吸衰竭,不断有身边的人倒下去。。。”她停下来,仰起头,努力地抑制眼泪,声音很轻,“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离开,跑掉。没有一个人拒绝救治病人。政/府应该执行quarantine,没有,现在所有医护人员都明白留下意味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走。政/府更应该给与指导,交流的机会,尤其是从官方,从请呼吸科专家,流行病控制专家,与g省展开对话,给与我们防护的设备,知识的指导。。。没有,但是没有人离开。。。”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终于,停了一会儿,声音再度恢复平静,
“我们现在指靠的是什么呢?是私下从传染病院取经,想办法联系g省的呼吸科专家。是前面倒下的医护人员自己口述的,记录的感染途径,患病感觉,用药后的状况。。。区主任昨天又一次从传染病院给我们发回日记。还有。。。还有之前向唯医生在清醒状态下的一些宝贵口述记录。现在没有完善的治疗,没有完善的早期确诊标准,治疗尚在尝试,许多感染的医护人员,他们拿平时做临床,作科研的最严谨的研究精神做病人,记录自己的病程,治疗过程,在自己的胸片,检查单子旁边加标注,标注同时间内的,自己的症状感受。这些经验,会为今后其他兄弟医院打一个好基础,少走一些弯路。这些经验,本来应该来得更顺利一些,可惜没有。。。虽然没有,大家还是一点一点地记录下来。我现在也开始写工作日记,不知道会不会需要写病程日记。谢主任,谢谢你。因为你来了,这些宝贵的资料,可以更快地得以传送出去。”
“林大夫,怎么说谢谢呢。。。”
“我一直很怕。。。今天看到谢主任来了,觉得有了很多希望。我们毕竟是不得已留下的,你是。。。自己来的。可见,你也没有足够的防护。”
“你们在可以走的时候都没有走。”谢小禾伸手与林念初相握,“不要说谢谢。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多一点希望。如果这是一场战役,我们应该算是战友。各位可以看到视频的朋友,我希望这个视频给你们带来的不是恐慌。你们看到了,我们的医护人员在作怎样的坚持,再坚持中如何勇敢而又科学理性地工作。在这样措不及防的艰苦条件下这样地工作。我想再之前,我们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在之后,这些问题一定会得到很快的纠正,请大家认真阅读我们宣传专栏关于该病的一些总结出的经验,以及在烈性传染病暴发状态的行为常规。这些是我们的医护人员,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为大家赢来的。请大家不要忽略。。。”
。。。
凌远盯着屏幕,想要看得清楚一些,视频却到这里结束,他下意识地想要回放,点到了一半,又住手。
他闭眼,深呼吸,再深呼吸,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喝冰水。
可是周身的烦躁,依旧如火。
方才视频里,那比平时的常规急诊还要拥挤的楼道,简陋的隔离衣,已经被传染病院认为达不到隔离病毒效果的20层纱口罩。。。这霸道的传染病,可怕的传播速度。。。可怕的病程。。。已知的,熟悉的人的死亡。
刚刚看到视频时候,他心里已经重滞,如谢小禾不是在机场碰到他,或者他可以把她当作个朋友,哪怕是可以站在周明好友的立场来对待他的未婚妻,不说那么多实事求是的真话,会不会,她并没有那么坚定地作这个决定。
只是,他迅速地调节了自己的心情。这个时候,原容不得他自怨自艾,揽责任上身地痛苦,事已至此,他唯独有完美地利用各种渠道,使用各种办法,与她的勇敢配合,让这种可能的牺牲,达到最大的赢面。说到底,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于责任,于情感,他并不需要为此负疚,而毕竟,她不是他心里少数在意的人之一。
然而,林念初。
到了她身上,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逻辑,就在这一秒钟彻底崩溃。
止不住地,脑子里只是这瘟疫可怕的传播,可怕的症状,可怕的。。。结果。这种联想与此时急救中心的现状一起,让他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更可怕的是,在这种狂躁之中,他的头脑异常清晰地想到了尚在英国时候,手机里有严斌的电话,说平安感冒,症状似乎很重,咨询他意见,他立刻回,说自己出差未归,让他到第一医院找李波,做有关肝胆方面几个指标的检查,监护,平安的身体情况,不容任何的侥幸,其他状况,建议他找林念初过来全面检查一下,而严斌道谢之后说,会联系林念初。
显然,严斌与平安并没有在第一医院。
林念初为何去了急救中心?
凌远近乎是心里疼到了麻木地,再次质疑自己当初的意气用事,一定要把这孩子多留一段。
如果这个手术成功的结果,最终竟然就是为了把林念初送到瘟疫的中心,算不算是上天跟他开得另一个最黑暗的玩笑,扇向他的耳光,扇他的愚蠢。
很可怕地,许多相干不相干的画面,俱都在此时见缝插针地在这些恐惧疼痛之中间插地闪动。
是他刚刚经历了袁红雨又一轮的轰炸,逼迫他去找许乐风,他跑出来,崩溃地躺在篮球场的篮筐下,而她一遍一遍给他唱他想听的童年。
是他第一次被袁红雨发疯打伤,半夜,他缩在医学院操场的一个角落,她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打开缝合包有点哆嗦地给他缝合,在他神经质地不断说‘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你告诉别人我就去死’的间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不会。我接到你传呼时候跟周明一起看书,但是我跟他说是急诊。哇,我头一次,发现自己说谎可以说得这么镇定。奇才啊。”还不忘了,冲他促狭地笑,可是手上,还是有些抖。到了处理完,她再度担心地道,“原则上,不能这么干啊,无菌。。。”
“那时理论。”他当时再度神经质地几乎是尖声说,“你不要多做。你不要。。。”
“不会,不会,好好,一定不会感染,战场上那么多人受更重的伤就地包扎都没事。。。不会不会。”她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但是当他不言声地准备走的时候,她却又抓着他的胳膊,低声说,“小远。。。不要跟她一起住了好不好?”
他回头,黑暗之中,他看见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
。。。。
在这一刻,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动用一切关系,无论什么议论或者大局,先把她从急救中心接出来再说,哪怕求到许乐风头上。哪怕不是接出来,是绑出来,哪怕。。。哪怕是隐瞒去绑的人,让无知者冒上感染的危险。。。
。。。。。。
只是这样的念头,却并没有实施,只是在他继续地在用着另一部分脑子考虑派去急救中心定额人选,第一医院下一步的动作,如何稳定人心的同时让大家更谨慎的提高警惕。。。的同时,这念头强烈地在他心里翻搅,在他另外一部分的脑子是那样的积极而又冷静的同时,被这个念头支配的部分,疯狂无章法而带着挥之不去的绝望。
已经是两杯冰水灌下去,周身的烦躁依旧熊熊燃烧,他依稀觉得恐惧,这种躁狂而沉郁的状态,隐约熟悉,他不由自主地摸出一串钥匙中的一枚,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找出来一瓶药,看看生产日期,对,可以用。是的,虽然已经很久不需要,可是他一直记得每年更换,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候电话声却响起来,急诊科说,接了一个发热病人,咳嗽,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降低,胸片与上一个高疑因飓风瘟疫猝死的患者很相似。
凌远将手里的另一杯冰水尽数地浇到自己脸上,然后又用袖子抹干,药瓶放在兜里,拨了几个电话,第一个让呼吸科主任副主任与急诊科立刻开会,并与传染病医院联系,开通视频联网,商讨确诊或排除这个患者;第二个电话让总务副院长半小时内找他,商量腾空另外一个轻体楼如何实施;第三个,特别小组所有成员立刻开会,商讨支援急救中心的人员名单,以及最短时间内培训安全措施。。。
站在会议室里的凌远神色平静,与各位同事从临床与管理一条条地条理清晰地商讨后续安排,中途,李波推门进来,头发尚有些乱,显然是才从睡梦中起来。
他没有坐下,就简短地道,
“急救中心那边,我带队过去。我虽然不是呼吸科医生,不能在专业判断上起到作用,可是作为临床医生可以协助麻醉科相关操作;而急救中心目前状况,全面缺人,外科方面,如果有急诊扛不过去,我可以顶这边。最关键号召九所医院一起支援以及收集第一手资料研讨飓风瘟疫的防治,是我们提出,我们有责任通管全局,这种时候,我年轻力壮官衔又大,不至于需要别人照顾又能压住场子,这边你回来了又不用操心,这个活真是舍我其谁。”
他所说的一切,再度跟凌远在考虑人选时候,心里想过的完全吻合,而他没有说的另外一条,凌远也曾算计,以李波的身份,深入急救中心,无疑从另外一个层面,为推动局势早一天改变加了一点点力。
然而这样的吻合,这样的无意外,却让他心里绝望的那部分越发地明晰,甚至有些凄凉,他只是看着李波,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简单地道,
“很好,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