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苏纯把值班室的窗打开了一点,风将雪片吹进来,打在她脸上,迅速地融化成水滴,寂静之中,苏纯有种奇妙的幻觉,觉得耳边,可以听见雪片融化的声音,那是某种至简单却让她‘听’得出了神的旋律。
她面前的写字台上,日记本摊开着,标号标记到了847。在第一医院工作的第847天。而这打开的写得满满的两页,被飘落在纸页上,又渐渐融了的雪花,将本来挺秀的黑色钢笔字,殷了一朵朵浅墨色的花。
苏纯闭上眼,任由更多的雪花在脸上,在宁静中融化,而日记本的那两页的内容,由着越来越多的浅墨色的花,而逐渐变得模糊,有些地方,开始辨识不出。。。苏纯却没有理会。
记过了,存在过了,经历过了。有的部分会清晰,有的部分会淡化,就如同这一段的一切,经年之后,在每个人的心里,大约都会留存各自不同的影像,而其余的,终将随着时间而淡去。
在自己心里,最终留下的会是什么?
是许楠那个无声的,紧紧的,长久的拥抱?是那一句‘纯,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好。不管怎样,都会很好。’?是她在那天的公演上,出人意料的设计,倾情投入的表演,过程中,小孩子,甚至是大人们感动的眼泪,之后由衷的笑,谢幕时,在一轮又一轮的掌声与鲜花中,她握着话筒,站在舞台的中央,向观众鞠躬,
“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故事和歌。谢谢你们的喜欢,让我有了更多更多的勇气去做一件早该做的事。我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给你们继续表演后序故事的机会,你们又是不是还会喜欢我的表演,但是我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你们今天的眼泪与笑,给这个故事里面,傻乎乎不懂事地犯了错,胆小懦弱害怕失去朋友亲人的小白狐的眼泪,鼓励,笑,和掌声。”
那一天的许楠,沉静地致谢,沉静地鞠躬,沉静地微笑。
还是那些个日子里,凌远才下了手术,或者才开完了会,再或者才看完了某个科室某个项目的报告。。。接到了做医疗官司的岑律师或者作刑事案件的王律师的电话,收到了任何与刘谦有直接间接关系的信息,于是把那个越积越厚的,表面标记‘lq’的文件夹翻出来,比对,与律师一起或者是通过电话,视频,共同过那一份纷繁冗杂的时间,事件关系列表,标记有可能得到有利证据的环节,标记有可能提供有利线索的证人和证人的社会关系,可能与证人交流的方法。而每一次,分明是讲好了要一起来做这个功课,苏纯更觉得自己一贯擅长做这些细致繁琐的整理推理工作,可是从前把许多类似事情交给自己做的凌远,这一次,不是打发她出去买个什么甜点,去煮个咖啡,甚至是去换瓶汽车香水。。。更多的是,在他家,他让她带着狼大狼二去跑步。她觉得不安,因为李波的受伤,凌远不但是把从前李波在具体负责的,如今实在不能等的一部分项目自己接过来,且在临床上,李波突然从他最能信任最放心的青年专家,变成了他最挂心的病人。。。苏纯都无法想象,他这一段究竟如何安排,如何走过?他却看着她忧愁担心的脸,对她要求自己来做这部分细节工作的要求摇头,正色道,
“苏纯,临床上,面对自己亲人和最关心的朋友的疑难杂症时候,如果但凡有可能有其他选择,我们都不原意自己来做这个医生的角色。是,选择不是总有,比如这次给李波的急诊手术,做他的负责大夫,不管是周明,还是我。。。”他闭目摇头,没有继续下去,“而这次你幸运,只需要知道这件你最关心的人的重要事情,有人---可靠可信的人在做,不会比你自己做得差,而不需要自己去亲自面对这些可能让你特别难受,更为了结果特别忧惧不安的事情。”
“你就相信自己幸运了一次,可以做一次只对大人提出具体愿望,而不必负责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作足所有事无巨细的工作的小朋友。”
在那一瞬间她先是不能适应不能相信地发呆,而后茫然,再后想哭。。。但是最终,她偏头认真地瞧着他,上下打量,
“你。。。是那个特别可靠的大人吗?”
“难道我都算不上特别可靠?”凌远仿佛听见了什么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似的,“你这个‘病人家属’可真是要求太高,太难缠了。”
那一天,他们相对而笑,似乎这是第一次,与他一起,不是在满心满脑袋都是那些该做的更该做的最该做的数据,报告,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居然是在这忙中添事的时候,更多的忧虑在心里的时候,很奇怪的,有了片刻放松的心境。
那天她干脆安心地带着狼大狼二出去散步,在附近的结冰了的小河边丢飞盘给他们,在他们准确地接住时候跳起来鼓掌,丢给他们奖励的小香肠,得意地感受别人赞美,艳羡的目光,尽情地享受这片刻---从小看见别人牵着大狗就忍不住地羡慕,却连自己会拥有一个的梦想都没敢有过。
那天她买了凌远指定的店的外卖,另一家店的点心,再一家店的奶茶和冰淇淋,回到他家,在门口把满手的东西让狼大狼二叼着,拿钥匙拧开门,从正对大门的开着的书房门却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赶紧示意狼大狼二安静,然后把东西放上厨房的吧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而
凌远。。。
在睡着的时候。。。也是会流口水的。
她居然就对着这么个弱智无聊的发现傻笑,然后再轻手轻脚地走开,把外卖装了盘子,等他醒来的时候,给狼大狼二刷毛。。。继续傻笑。
还是,许楠公演之前那个晚上,秦少白少见地用很温和甚至温柔的语气对她说,“明天不用来上班。好好地陪陪你姐姐。。。”她却没说完,竟然伸手将她鬓角一缕碎发挽到了她耳后,那神情,不是平时被称为v5的暴跳上级,却好像一个对着小妹的长姐。
还是,那天,她回到医院之后,照例将这一天没来上班,别人替代自己接的病人,病历过了,到了下班时间,一抬头,凌欢王东他们站在门口,就如第一天上班时候的样子,王东欢乐地说,“主治医生考试的成绩出来,我过了,热泪啊!今天我请客,你们想怎么敲诈,就怎么敲诈,我已经定了羽毛球的场子,之后保龄,台球,还有卡拉OK…”
“可惜李波和小蒋姐姐这俩羽球和台球的高手都不能来,”凌欢无限遗憾,“我其实跟李波要求让人小蒋姐姐休一晚上的假不要陪他了嘛,这个人居然变无赖了,一点不像以前那么善良有礼貌了。。。死活不干,不‘准假’,说他好了之前不许她独自跟‘不靠谱的孩子’出去玩儿,小蒋姐姐居然就特贤惠地在旁边笑!”凌欢简直说得愤怒了,然后,冲着苏纯道,“球类高手来不了了,苏纯,咱把咱姐姐也叫上吧!卡拉OK那绝对震毙全场!”
。。。
经年之后,留存在记忆里的,是否不再是有关刘谦的狰狞,甚至不再是许楠曾经因此失去的一切,而是。。。这些快乐的,温柔的,温暖的。。。一切?